他聲音漸弱,卻在想起了什麼之後突然抬高,「不過現在沒事了,我和她早都離婚了,孩子也歸了她,我現在無事一身輕,你爸也告訴了你在這兒,所以我來了,我來找你了啊!」
輕浮的火星燒到了魏如青的髮絲,讓她忍不住閉上眼睛。
「我知道讓你等我這麼多年是我不對,可我有苦衷,我不能丟掉工作丟掉飯碗對不對,索性你現在也一個人,欺負你的爸也沒了,多好的機會啊如青,我們都還年輕,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是不是——」
「你給我滾——!!!」
我抄起立在門邊的掃帚,揮動手臂朝成全砸去,我的聲音是嘶啞的,眼前一片火色的霧。
「你給我滾蛋!」
成全被掃帚劈頭蓋臉砸,狼狽地勾起身子往後躲。
「渣男,賤人,你滾不滾,不滾我放火連你一起燒了!」
魏如青沉默著看著這場鬧劇,如同一個置身事外的過路人。
「你是哪裡跑來的小丫頭片子!」
「關你屁事,趕緊滾!」
成全眯起眼睛,在我和魏如青身上打量三下,豎起眉毛:「魏如青,你爸說你沒有結婚,她是哪來的?」
「哦,我說呢,怎麼可能會有傻女人等十幾年,怎麼著,當小姐也有陰溝翻船的時候啊,是你哪個相好的讓你懷上的?養這麼大個姑娘不容易啊。」
他露出了他的真面目,「你也不小了,這麼一直單著也不是個事,好如青,你跟我走,只要你一句話,我不介意養你養你的女兒。」
「你他媽的放什麼屁!」
我像顆炮彈一樣往前沖,半路被魏如青的手攔了下來。
她輕聲地道,「成全,你快點走,永遠不要出現在我面前。」
「……如青,這是你說的。」
「嗯,我就當你死了。」
「……哈!好!不要後悔啊魏如青!」
「嗯,不後悔。」
男人逃離的步伐總是邁得很快,像卸下擔子一樣快。
「你就這樣讓他走了?他騙你欺負你,你等了他這麼多年,就這麼算了?」
我難以接受,我甚至覺得魏如青窩囊又懦弱。
「那你要我怎樣!」
魏如青嘶吼出聲,「被騙的人是我,我什麼都沒有,我只相信他,我以為他愛我!」
「沒有誰會無私地愛另一個人,就像我媽為了離開我爸選擇丟下我,你所謂的愛人不也為了他的大好前程說走就走嗎?」
「他說一定會帶我走的!」
「可他騙你,他還騙你說他死了,他夥同所有人騙你,你爸你幾個姐姐這麼多年一直都知道,他們怎麼不告訴你?」
多可憐的魏如青,多傻的女人。
我幾乎無法去回想,她是怎麼熱切地圍在魏老三身邊的,她矛盾又膽怯,愛他又恨他,明明害怕到全身發抖,可依舊給他喂飯,給他擦身,妄圖從他身上得到丟失了很多年的親人之間的愛。
我的聲音開始顫抖。
「那個死老頭子不愛你,他看你的眼神跟野狗看母狗差不多,成全也沒有那麼愛你,他愛的是他自己。」
「只有你,你又傻又笨,總對一切都抱著莫名其妙的信心和希望,到頭來呢?你得到了什麼?你被人背地裡罵雞,你賺得哪一分錢容易?」
我尖叫著,吶喊著。
「魏如青,你醒一醒!」
我還記得我跟在母親身後哭泣的狼狽樣子,我拉住她的衣角,跪在地上求她帶我一起走。
我說媽媽你不要丟下我啊,我也討厭爸爸,我是你的女兒,你不能離開我。
可她呢,她冰冷的眼睛裡沒有我的倒影,她用力推開我,如同躲避瘟疫一樣地逃離。
此時此刻的魏如青是那時的我,我們祈求上蒼。
給我一點愛吧,愛我吧,別丟下我。
可現實,又是怎樣的呢?
10
魏如青更加決絕。
我幾乎是把手嵌進了她的胳膊。
「你趕我走?」
我的父親等在大門口,他滿臉不耐,下一秒就要動手打人。
「你不要我了?你怎麼敢趕我走的?」
我與死水一樣的魏如青對峙著,「你賺了我爸那麼多錢,我才在你這裡住了幾天?你讓我走我就走,不可能,你別想卸磨殺驢。」
「走吧,小攀,你別待在我這裡,髒。」
「哈,你也知道你髒?」
「嗯,我一直知道,所以你不應該繼續留在這兒了,你聰明,愛學習,愛讀書,你該回到學校里去。」
「少說這些,我讀不讀書跟你沒有關係,我爸把我扔這兒了,他才不讓我回去!」
「他會讓你回去的,他是你的親人,他有義務撫養你。」
……
「你是鐵了心了?」我冷靜下來。
「嗯,小攀,你不屬於這裡,你還有將來。」
「……那你呢?」
我看到魏如青猛地抬起頭來。
我多討厭魏如青。
「那你怎麼辦?繼續留在這裡爛掉嗎?」
我多討厭你。
「你才應該離開的呀,你難道不想像你書里寫的那樣,當一個特立獨行的勇敢的人嗎?」
「沒有人能救你,魏如青,沒有人,只有你自己。」
話語間我不爭氣的眼淚還是落了下來,我難過,委屈,不知道為她還是為我自己。
「你明明那麼好……你照顧我,給我做飯,你給我買的衣服比我媽買的還好看……你床底下那麼多書,你懂那麼多你什麼都知道……」
怎麼會有人討厭魏如青。
「我全是騙你的,你是個好人,沒有人比你更好了,我不討厭你,我最感激的人就是你……」
「你受了這麼多苦……到頭來全是一場騙局……不對,這樣是不對的,你不應該遭受這些的……」
我哭到不能自已,胸腔里酸澀疼痛得蹲下身去。
我聽見自己說:「魏如青,我心疼你,我好疼……」
沒有人不被魏如青吸引。
「你沒有錯的,沒有人愛你,我來愛你……」
我也一樣。
11
可我還是被狼狽地壓上車,看著魏如青的影子一點點拉長,變淡。
我被送回學校,行屍走肉一般度過了一年,無法離開學校,休息時父親也像獄警看著犯人一樣看住我。
痛苦到想要就地死去的時候,我開始胡亂地想,想那間破屋子,想噼里啪啦作響的麻將桌,想不知道丟在了哪裡的小狗項鍊。
還想身處其中的那個人,洶湧的香氣,白色的身體,黑色的頭髮。
高考結束的那天我在學校保安室外的信箱裡收到了一個塵封許久的信封,保安說是個女人托他考試結束後再給我。
打開,是那隻閃著光的小狗。
一瞬間在大火的紅光里流淚的魏如青重新回到我的記憶里,我想起她掰開我挽留的手時,痛苦絕望的模樣。
她或許也是捨不得的。
我瘋了一般往那幾間昏暗的平房跑去,去到那裡時,卻只看到被推得坑坑窪窪的土地。
問起過路的人,說那裡早已被大火燒了個一乾二淨。
我的心重重沉入谷底。
自那以後,我再都沒能見到魏如青。
我只好回想在她那裡讀的詩,想到那些詩的作者們,她們或鬱鬱寡歡終其一生,或孤寂決絕地了結自己短暫又燦爛的生命。
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我點了點自己暑假打工攢下的錢。
我買了張北上的火車票,硬座要坐四十多個小時。
那條線路是十幾年前魏如青南下的線路,而今我要重走她來時的路。
四十多個小時之後,我就會去到那個她口中生長著直衝天際的白樺樹的地方,那兒總是冰封萬里,可那裡的人熱情爽朗,像她一樣。
只可惜現在還看不到她口中漫山遍野一望無際的雪。
不過沒關係,我還有很長的歲月可以任我揮霍。
只是後來的日子裡,午夜夢回,鼻尖總會依稀嗅到馥郁的香氣。
然後就突然想起,曾有一個人短暫地出現在我的生命,又在我的生命里驀然隕落。
她終其一生只想得到一份真摯的愛意。
我愛她的一顰一笑,一如愛她第一次說起自己的名字時,輕柔的語氣。
如青。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