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屋子裡哐嘡一聲大響。
魏如青驚醒,拔腿就跑。
她口中愛她的爸爸從床上滾落在地,身上不著寸縷,我衝進去,看見他癟柿子一樣的兩條腿。
魏如青把他緊緊抱著,可漸漸的,他的下身卻對著她支棱起來。
我的身體一個冷戰,泛起惡寒。
6
那是怎樣一種畸形的情感,浸淫在魏如青和她口裡的「爸爸」之間,散發著腐臭。
我自此之後不再和魏如青交流了,我端起往日的刻薄和冷淡,鄙夷厭棄的眼神在她和她的父親身上流連。
我開始厭棄我偶爾對魏如青冒出的惻隱之心,那些夜裡我看著她熬紅了眼陪著老闆們通宵打麻將,聽男人們污言穢語,字裡行間都是調戲和貶損她,看她狼狽地從一輛又一輛車上走下,用出賣身體和靈魂的錢供養我倆。
我怎會心疼魏如青呢?
我冷笑出聲,她明明甘之如飴,她快活的很。
老頭子短短半月,居然被魏如青喂養出了點兒人氣,干棗子一樣的臉上都冒了點光。
那個風雨交加的晚上送老人來的男人來過一次,他蹲在牆角抽煙,三白眼打量推著輪椅和老人說話的魏如青。
「魏老三真是快活了一輩子。」
我從他手裡接過一支煙,裝作世故地點燃,辛辣的氣味卻讓我久久不敢放進嘴裡。
「誰說不是呢。」我冒出個詭譎的笑,眼底是嘲弄的意味。
「小丫頭,你看,魏老三年輕時候多風光,他的三個親閨女賣肉給他生錢,老了老了還有干閨女伺候送終,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什麼?」
我沒有料到會是這樣。
「魏如青不是他女兒?」
「什麼魏如青?你說魏小四?她什麼時候改了這麼個做作的名字。」
男人怪笑一聲,「魏小四是魏老三抱來的,誰知道是他親生的還是從哪裡搞來的哦,要我說也有意思,親生的弄去當雞,自己說不是親生的倒是護在懷裡這麼寶貝……」
不遠處的魏如青蹲下來平視老頭子的眼睛,兩人不知說了什麼,一起笑了。
「呵,說不定啊,是個自己養了個小老婆呢……哈哈哈哈!」
這下,我才對魏如青萌生出幾分憐憫來,看她自欺欺人的樣子,居然真有幾分可憐。
當晚老人犯了病,側著身子口吐白沫,魏如青紅著眼睛喊救護車。
第二天一早從醫院回來,臉都顧不上洗,站在院子裡給過往的客人們打電話。
「王哥,最近有生意嗎?」
「劉總,是我啊,小魏,你這陣子忙嗎?我還說請你喝酒……」
「張大哥啊,我是如青……」
我倚靠在門邊看她急匆匆要把自己送出去的廉價模樣,覺得她更加可憐。
掛掉電話的魏如青焦躁得團團轉,我卻淡淡地嘲弄她:
「何必呢,他那麼老,快死了,需要你這樣奉獻嗎?」
「你閉嘴,和你無關。」
魏如青不再甜美天真了,她痛苦又迷茫,又或許這才是她本來的模樣。
可我的眼前卻浮現她藏在床底下的那一摞摞書,每一本都寫了密密麻麻的批註,那些文字是一個熱情如洪流一般激盪的人才寫得出的,那個人憤世嫉俗,那個人像樹一樣根盤虯在地里,枝丫伸到天上。
可眼前的這個人呢?
「魏如青,他都不是你親爹,你為什麼還要出賣身體換錢救他?值得嗎?你到底在自欺欺人什麼勁?!」
7
魏如青行屍走肉一般,戰戰兢兢地跑遠了。
我的話讓她先是僵硬,然後侷促地揪扯頭髮,最後嗚咽三聲,落荒而逃。
冷冷地漠視她離去的狼狽身影,我剛想繼續冷笑著鞭策,卻看見一輛絕不會出現在這個破敗地方的高底盤豪車停在門口。
從車裡出來個男人,文質彬彬,戴著個眼鏡。
「你好。」
他和我打招呼。
我卻十分警惕,「你找誰。」
「請問你知道這附近有沒有個姓魏的女人?」
難道這是魏如青的老顧客上門了嗎?
我惡劣一笑,心想她維護客人維護的還不錯,一個電話就有人緊趕慢趕地上門了。
「你找她有事啊?」
「是。」
「不巧,她這會兒上醫院了。」
「她去醫院了?她生病了嗎?」
「大概吧,腦子不太好。」
男人沒聽出我的言外之意,問了我哪家醫院後急匆匆地上車離去。
我不知怎的,覺得這是一出大戲,便跟在男人屁股後頭打了個車往醫院趕去。
我不知道我與男人是怎樣找到魏如青的,最後最後的記憶里,魏如青坐在急診的嘈雜人群中,胸口的衣服破了,頭髮披散著,雙目通紅。
她的臉是青白的,似乎經歷了一場噩夢。
斯文的男人在走廊和魏如青對上了眼,兩人都愣住了。
我以為自己就要目睹一場狗血的鬧劇,還惡劣地想,那個色老頭子現在在哪裡,若是讓他看到自己的干閨女和干閨女的嫖客遙遙相望了,怕是惡疾都會被氣到痊癒。
可下一秒。
魏如青哈哈一笑,笑的臉部肌肉委屈僵硬,難看得像個女鬼。
我聽見她說,「啊,這不是成全嗎,你居然活著。」
男人摘下了眼睛,眼睛也紅了。
「如青,對不起,是我撒了謊。」
「你的工友告訴我你從橋上掉下去死了,我不信,我在橋底下等了你三年。」
「如青,對不起……」
「後來我打聽到你的老家在這裡,可我沒錢,只好乾起了我唯一會的工作。」
「如青……我錯了……」
「成全,你怎麼活著,你怎麼沒有死啊。」
魏如青依舊笑著,露出越來越多牙齒,瑩潤的齒尖重重地陷入嘴唇里。
她說:「那你為什麼不來找我,為什麼讓我這麼多年過得生不如死,為什麼讓我變成了一個又髒又噁心的賤人。」
她說:「我本來可以上學的,我那麼喜歡讀書,我讀完了你告訴我的每一個作家的書,可我為了找你,什麼都不要了,我什麼都沒有了。」
「成全,憑什麼,憑什麼啊?」
緊閉的門打開,白大褂們推著個蓋起白布的床出來,「魏三家屬,來認一下!」
魏如青身體不動,她將頭朝下垂著,白布掀開,是閉緊眼睛的魏三。
當年她的好爸爸在橋下抱起昏厥的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訴著說,四兒啊,人已經走了,你就認命吧,回去我們好好過日子,你三個姐姐還等著你呢。
那是她叫了一輩子爸爸的男人,臨死前,告訴她,「爸的好四兒,你知道嗎,當年那個把你騙身又騙心的男人,他沒有死,就是他把我弄到你那兒去的。」
魏三眼珠子裡冒著綠光,淫邪地又叫又笑,「好四兒,心肝四兒,爸的寶貝兒,你那相好在老家有妻有女,在那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又有你,他怎麼這麼好命,爸養了你二十年,就等著你長熟了給爸掙大錢,怎麼能讓他先搶了……」
他用力支撐起身體,撕扯魏如青胸口的衣服,讓自己靠近這個漂亮的好女兒。
「好在我知道男人都一個吊樣,你看他不是還是不要你了嗎,還串通工友說什麼自己死了,其實是怕以後你找上門去東窗事發。爸多聰明,爸從他手裡訛了不少錢,爸全給你!」
「四兒啊,爸的好寶貝,快來給爸親親……」
魏三就維持著那個可笑的噘嘴模樣,意識漸漸弱了下去。
魏如青就在一旁等著,等到他呼吸都快要看不見時,才拍響了床頭的呼叫鈴。
那一年她肝腸寸斷,是她的爸爸將她背回家的。
姐姐們接客人時,是她爸爸把肉燉爛了喂進她嘴裡的。
8
魏如青從前不叫這個名字。
她媽不知道是誰,她還在被子裡裹著的時候被人放在魏三的院子門口,是魏三的三個女兒中的一個把她抱了回去。
魏三看到臉凍得發紫的嬰兒剛想破口大罵,可定睛一瞅,又解開襁褓看看下半身,嘿嘿笑了。
魏三是鎮子裡出了名的大惡人,掛著牌子開著剃頭鋪子,裡頭做著賣肉的勾當。
時常有人看見他三個女兒露著白花花的肉躺在裡屋里,魏三就在屋外抽煙把門。
魏如青就成了魏家第四個女兒,小四兒長到十來歲,發著光一樣漂亮,魏三看著了都挪不開眼睛,他想,白撿來的這個可得好生伺候著,以後能給自己換來大錢。
不想,等了一年又一年,等來鋪鐵路的施工隊伍。
成全摘下安全頭盔大大咧咧進到魏家理髮鋪的時候,是魏小四招待的他。
冷不丁看見一張艷光四射的臉,成全臉一紅,舌頭打架,「這兒不理髮?」
魏小四一愣,撲哧笑出了聲。
小四沒見過這麼斯文又英俊的外地男人,她跟在他身後,仰視他昂揚的後頸,聽他用磁性溫潤的聲音講外國文學。
成全說,「你的名字配不上你的人。」
小四痴迷地望著他,「那我叫什麼。」
二人抬頭看向直衝天際的白樺樹,「青字怎麼樣,像青色一樣,叫你如青,魏如青,多美的名字,像你一樣美。」
小四踮起腳吻住成全乾燥的嘴唇,「好,我是如青。」
施工隊駐留了一年又一年,鋼筋水泥鋪成通往大千世界的路,魏如青依偎在成全的懷中,聽他講述外面的好光景。
她不是不嚮往的,三個姐姐躺在床上的時候也說過等她們攢夠了錢就去大城市當人上人。
可現在一比較,她就沒那麼喜歡外頭了,她只喜歡成全。
她知道成全和其他的工人不一樣,他們干體力活,可成全坐在辦公室里畫圖紙,他比那些人更厲害更有本事。
所以當有一天成全接到任務需要回到城市裡去時,魏如青踮起腳尖滿心滿眼都是希冀。
「我們要去外面的世界了嗎?」
成全嘴角的笑一僵。
他約她五天後相見,說到那天一定帶她走出這個封閉的地方。
可五天還沒到,施工隊的人在魏家門口找到魏如青,說和你好的那個成全,從橋上頭掉了下去,怎麼都找不著了,怕是順著河沖走了,也許被山裡的動物叼走了。
魏如青就跑去橋底下,像個瘋子一樣找了三年。
三年過去,魏三終於等不及,逼她給他掙大錢,她便半夜在姐姐的口袋裡摸到逃離的車票錢,一路南下,摸索著去了成全出生長大的地方。
誰知成全口中的繁華世界更是吃人的鬼,她長到二十幾歲,什麼都沒學會,只學會像她三個姐姐一樣嫻熟又老成地勾腰塌背,學會了怎麼笑怎麼哭才惹人憐愛,學會了像魏三曾要求的那樣,女人應該怎麼生錢,怎麼苟活。
於是她逐漸接受了成全死去的事實,她想,愛人都不在這個世上了,那她這個人,無論好與壞,是不是乾淨的,都無所謂。
所以她縱容自己沉浮在俗世里,遊走於每一個或冷或暖的懷抱。
她沒有關係,這就是她的命。
十五年過去了,成全與她記憶里的沒有太大出入,只是看著老了些,這很正常,她也老了。
男人不敢直視她清明的眼睛,只是支支吾吾半晌,才從嗓子眼裡憋出來幾個字。
「你……這些年過得好不好……」
聽罷,魏如青不覺得疼痛,不覺得絕望,只是有些遺憾。
不是遺憾那個讓自己傾注了幾乎半生的男人。
她遺憾的只有自己。
9
我是慌亂的。
魏如青和我平靜地說著她的過去時,她正把床底下那一本本泛黃卷邊的書放進蛇皮口袋裡。
我極力勸阻,甚至說要她把那些書轉贈給我。
可魏如青一意孤行,我看著她拖著口袋丟到院子裡,用打火機點燃。
空氣里瀰漫著燒焦的氣息。
成全躲在門邊,他想央求,卻被魏如青的模樣嚇得連連退避。
「如青……你不要這樣……」
魏如青看火勢不夠大,將做飯的料酒瓶打碎扔進去。
火焰「轟」得升高半米。
她無法縱容這個偽善的男人繼續留在這裡,如果可以,她甚至想把他一起推進火里。
「成全,你快點走,離開這裡,別讓我再看到你。」
「可是……」成全的模樣看起來十分痛苦。
可那是毒蛇的艷麗外皮。
因為成全一把攥住魏如青的手,一邊磋磨一邊哀求,「你還要我怎樣才能原諒我?我這些年每年都給你爸打錢,還有你三個姐姐!她們要什麼我給什麼,我就是想從他們嘴裡知道你在哪裡!」
他覺得委屈:「那時候你多大?你爸來到我辦公室嚷著喊著說我強姦未成年,可你說你成年了,我怎麼知道誰的話是真的誰的話是假的!」
「如青,我能怎麼辦?我剛剛結婚,我老婆肚子裡還有孩子,我不能讓她知道我和你的事,要是知道了,就什麼都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