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真是一個色香味俱全的女人。
女人青色的血管殷切貼向我的掌心,專屬於她微涼的體溫在大雨里快要把我的手心灼傷了。
我聽見她說:
「可憐的小姑娘,快點進屋裡來。」
我不知道怎的,恍惚著站起來,亦步亦趨跟著她進了屋子。
滿室都是她馥郁的玫瑰花香。
她是昏暗陋室里唯一的艷色,連頭髮絲都閃著螢光,我瞥見她衣擺沾上的雨水,甚至有想要上前去俯身拂去的衝動。
可我沒有。
1
先我一步上前去殷勤的是我的父親。
他說:「早聽說魏姐這裡有空著的屋子。」
那哪裡是屋子,那是堆放垃圾都稍顯寒磣的灰洞,我的父親卻急於把我丟在這裡。
女人看看我父親,「給你住嗎?」
「我不住,給她住。」
大雨澆濕了我的全身,我僅有的一個小行李箱也掉了兩個輪子,上頭的美羊羊貼畫皺著邊,笑得難看。
「給小姑娘住,怕是有些委屈了吧。」
女人的尾音是帶著翹的,一勾一勾。
「委屈什麼,她閒人一個,睡個覺而已,哪裡不是睡。」
「小姑娘不上學?」
學是不上的,一天都上不下去的,在那座專制與獨裁的圍城裡,我是第一個逃離的叛變者。走之前大鬧一場,給那些鼻子翹到天上去的人顏色瞧瞧。
「上個屁啊,讓停學了。」
我父親說話間揪了我的頭髮,尖銳的疼迫使我抬起頭來,直視女人平淡如湖面的眼睛。
「多大的人了,大人問話都不知道回!扭扭捏捏的,和你那媽一模一樣,丟人現眼!」
我知道我父親是亢奮的,一股莫名的情緒讓他又一次重新得到屬於男人的氣力,他的胸腔打得更開了,連臉上皺起來的紋路都被強硬展開。
他是一隻在漂亮母狗面前狂搖尾巴的野狗。
「可憐的漂亮小姑娘。」
我聽見女人這樣說道,「一個人的話,和我做個伴怎麼樣?不要你房租。」
「那怎麼好意思,魏姐果真大氣!」
我父親除了發火,推卸責任,還喜歡占便宜,眼前的艷麗女人給的便宜,自然占得刺激又痛快。
他終於能把我這塊又粘又臭的牛皮糖甩掉了。
我的父親在雨中邁著大步瀟瀟洒灑地離開,像小時候看過的武俠電影裡頭的世外高人一般。
我目送他離去,然後在濃郁的花香味中環視破落的牆壁,也許我將在這裡慢慢腐爛。
又或者——
「你姓魏是麼?」
「是。」
女人彎起的雙眼是獨門暗器,讓人頭暈目眩,讓人軟了背脊。
「原來你就是那個小姐。」
那個讓我媽死去活來,讓我爸活來又死去的小姐。
「你說我是小姐,你知道什麼是小姐?」
姓魏的女人伏低身子,向我逼近。
「我知道,小姐就是賣的女人。」
我學著女人的模樣彎起眼睛,譏誚的笑從喉嚨擠出來:「你給我爸賣了那麼多次,我差不多五年之內都不需要交房租了,你說是吧,魏姐。」
2
夜裡我坐在窗邊讀書,透過窗戶,傳來的是自動麻將機清洗麻將牌的嘩啦嘩啦聲。
叮——
男人們叩響打火機,不一會兒,刺鼻的煙霧就順著隔壁緊閉的門悄悄闖進我的屋子。
「魏老闆,快來給我們添口茶呀!」
我聽見男人們隱含深意的哼笑聲,他們互相開起了玩笑,刻意地拉長字句,而他們口中的魏老闆,正從我的窗邊緩緩經過。
未見其人,我先聽見的,是她鞋子發出的聲音。
女人總愛穿露趾高跟鞋,腳趾跟處和腳踝最細的地方被兩道泛著微光的皮質細帶攏住,鞋跟尖細,踏在水泥地面上,發出有節奏的咔噠聲響。
「就來,讓老闆們久等了。」
她的聲音是好聽的,聽她說話,我總能聯想到歷史課本中印在仕女圖上的豐盈女人,想必她們的聲音,一定也和她一樣,潤的,膩的,散發著甜香。
我透過窗邊的縫隙瞥見她的身影,只看見夜幕下她裙身上隨步子飛舞的彩色蝴蝶。
下一秒,她停下腳步,目光鎖定在窗戶後面,我的身上。
我看見她彎起一雙笑眼,朝著我的方向擺擺手。
「好好看書,別偷看哦。」
我真討厭她。
女人大多時候在午飯後忙起來。
她有間空蕩的屋子,散落著三五張破舊麻將桌,不一會兒就會被許多陌生的面孔侵占。
多數都是男人,零星幾個女人卻是來了又走,她們離開前用犀利的眼神剜兩下她,像要將她的肉割下來。
男人們自帶椅子,在小屋子裡四仰八叉地坐著,每個人口中都叼著煙,吞雲吐霧,把那屋子熏的又白又臭。
我陰翳的雙眼透過窗根窺視身處其中的女人。
她看起來如魚得水,洒脫極了,曼妙的身姿靈動穿梭在人堆里,點煙,倒茶,露出好看的笑。
陌生男人們上桌玩牌,麻將機轟隆隆發出啟動聲,可我知道,他們噁心露骨的眼神不在自己的牌面上。
他們毫不掩飾地打量女人的頭髮,嘴唇,脖頸,就連手,都時不時無意地掠過她的腰和臀。
但女人絲毫不在意,她發出銀鈴般的笑聲,將男人們遞過來的細煙咬在齒間,輕輕一個扭身,從男人堆里滑出,「老闆們玩開心。」
「瞧魏老闆一張巧嘴,我們在你這兒當然玩的開心了!」
牌桌上正酣。
啪——麻將牌砸在桌上。
「胡了!!!自摸二奶!」
「哈哈哈說什麼呢!」女人的笑在男人們起鬨的聲音里輕飄飄地懸在半空中。
「魏老闆可別心疼,誰讓我今天手氣好,上一把單吊小鳥,這一把,可是從魏老闆手裡自摸了你的二奶……」
「粗俗!二筒就是二筒,還二奶……」
……
我真討厭她。
直到天泛起魚肚白,披著人皮的野獸們才打著哈欠離去,留下女人獨自收拾殘局。
我自門外踱步走進,拾起立在門邊的掃帚,走到女人身邊。
「小姑娘別進來,煙味好大的,吸多了對身體不好。」
女人捂住我的口鼻,熏人的焦油味鑽進喉嚨。
我嗤笑,「怕什麼,早抽過了。」
「小小年紀不學好,學什麼大人抽煙,那都是壞人做的事。」
「嗯,所以你都干。」
女人燦然一笑,眼皮上的亮粉閃爍幾下,不在意我言語之間的戾氣和衝撞。
她無所顧忌的態度令人牙酸,總能令人徒然生出莫名的怒火。
「你就這麼不要臉嗎,說什麼都無所謂,怎麼調戲你騷擾你都行。」
地上的煙頭掃成一堆,我在漫天飛著的白色煙灰里自說自話,「也是,你魏如青不就是靠這過活的麼,沒人騷擾你,你吃什么喝什麼,沒人調戲你,我吃什么喝什麼啊。」
女人有一個如她模樣一般美好的名字,如青,多麼適合流連在唇齒間。
我看著她垂下的脖頸,心頭泛起一陣晦澀的快感。
我想,魏如青的名字,是不是和她的身體一樣,都適合把玩。
要不然,我那施施然逃離的父親,怎可能連大門都來不及關就把她摟在懷裡,力道大的連她的腰都快要折斷了。
魏如青小鳥依人的嬌弱樣子多麼迷人,哪能是披散著枯草一樣的頭髮,提著菜刀隨時隨地發瘋的我的母親能比得上的。
然而無論我怎樣傷害她,我從未見過魏如青真正生氣發火。
她好像生來就沒有負面的情緒,她快樂,天真,對生活仍然有幼稚的憧憬和希冀。
她給自己穿五顏六色的衣服,把十指末端染成各異的顏色。
我曾見過她半夜從車裡走下,裙子背後的拉鏈顧不上拉,看見我便開始笑,從隨身的包里掏出一個包裝精緻的小盒子。
她說,「小攀,快看這是什麼!」
那是一個小狗形狀的項鍊,小狗懷裡還抱著一個亮閃閃的骨頭。
魏如青臉上掛著多情又柔軟的笑意,「小攀,快戴上我看看,多可愛啊。」
可我是魏如青的對立面,我陰鷙,灰暗,心裡蔓延著雜亂的荊棘。
每每看到她這副模樣,我便會笑得譏諷刻薄。
我會告訴她:「魏如青,把你的衣服穿好,把你臉上的口水和口紅印子擦掉,真的很噁心。」
「多可愛呀……」
「真是個彆扭的小姑娘……」
那一刻魏如青必是撅起嘴巴的,明明我朝她背過身子,可我就是想像得到她失落地耷拉下腦袋,像一隻剛剛被主人拒絕的可憐動物。
我不知道魏如青究竟多少歲,可她把自己活得像個無憂無慮的小女孩。
雖然是個流連花叢的壞女孩。
魏如青對我幾乎是有求必應,我強硬入住她的房屋,睡她洗得香香的床單,心安理得地花她用身體換來的金錢。
「你爸爸托我照顧你的嘛。」
魏如青站在砧板前「嘿咻嘿咻」揉著麵糰,邊說邊挽起垂落耳際的黑髮。
「嗯,畢竟是你多年的老顧客了。」
我的每句話里都帶著足以灼傷她的刺,可她早已練就金剛不壞之身。
「小攀,快去看看我鍋里的炸醬,我放了好多肉,肯定特別香。」
我與魏如青之間保持著微妙的和諧,我在這間屋子裡整日無所事事,她在我隔壁的屋子裡盡職盡責地扮演穿梭花叢的蝴蝶。
但我不是完全無事可做,偶然揭起魏如青的床板,我發現底下有一摞一摞封皮老舊的書。
我如尋覓到寶藏的淘金人,又像是想要窺探魏如青秘密的小偷。
一本又一本翻看,薩福,普拉斯,狄金森,發黃的書頁上隱隱有指紋的痕跡,那是被人翻閱了無數次留下的印記。
【灰燼之中
我披著紅髮升起
我吞吃男人就像呼吸空氣】
短短三行字句,被不同顏色的筆勾畫了許多次。
我兀自在床邊出神,屋門被推開。
穿得花枝招展的魏如青口中還叼著根細煙,牌局中間不忘催促我:
「小攀,快點睡覺哦,我這邊會很晚很晚。」
我垂下眼皮。
我不願相信曾在詩里痛苦沉浮的人和眼前的女人也許有過重疊,可將血和淚留在紙頁間的人,怎麼可能是她。
啊,我真討厭她。
3
可魏如青絲毫覺察不到我對她的厭棄。
沒人不愛美人,男人們跟在她的身後,只要她一聲令下,他們可以立即匍匐在她身下。
她天真快活,「小攀,今天有人說你是我的女兒,說你長得像我,我們真的很像嗎?」
我透過魏如青純凈的眼神,看見的是一雙偏執無光的眼睛,好像生活在黑暗中很久。
「我不是你,那些男人眼睛都瞎了嗎?」
「誰說的,小攀很漂亮的,」魏如青孩子氣地勾起嘴角,「和我一樣漂亮。」
「有漂亮的媽媽就有漂亮的女兒。」
我忽略魏如青的胡言亂語,將手中的詩集又翻一頁。
魏如青是個害怕沉默的人,她湊近,「你看起來這麼喜歡讀書,為什麼不念書了呢?」
「你看起來讀了好多書,怎麼不做個好人呢?」
她被我刺得偷偷吐舌頭,「我是個好人的,我照顧你,都快當你媽媽了。」
「我媽丑得很,還特別能打人,一巴掌下去,像你這樣的可能會死。」
短句旁是鉛筆寫的批註,隨著年月流轉,幾乎看不清寫了什麼。
可文字的主人卻笑著說,「真的嗎?你媽媽會打你的呀。」
我的母親從前不打人,她的力氣用在家務活上,用在拉扯病弱陰鬱的我身上。
只不過後來被生活和命運磋磨成一個悍婦,頭幾年握著棍子在賭場酒場追趕丈夫,後來提著菜刀逼迫丈夫和自己離婚。
我記得拿到離婚證的那天,她換了一身新衣服,臉上重新有了妝容,紅色的離婚證襯得她紅光滿面。
她說:「李小攀,我就要自由了。」
我跟在她後頭,腦中一幕幕是她瘋癲地毀掉手邊一切東西的模樣,她自殘,一邊哽咽一邊把玻璃碎片往我的身上劃,口中呢喃著要讓所有與我父親有關的人都去死。
但她自救成功,終於活過來了,重獲新生的她提著行李箱撒腿狂奔,一邊跑,一邊瘋狂大笑。
她一點點在我眼前消失不見,連同我與她羈絆的年月也一點點被拉長,逐漸扭曲。
「她不打我,她是個溫柔的母親。」
我告訴魏如青。
沒有母親是不溫柔的,不溫柔是因為旁人讓她們痛苦絕望。
魏如青的眼神漸漸變得迷茫起來,蒙上一層淺淺的霧。
她躺在床上,默默朝我靠近,我聽見她說,「啊,我好羨慕你,你還有媽媽,不像我。」
我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值得她好羨慕的。
「你沒有媽媽?你難不成石頭縫裡蹦出來的?」
「哈!說到這個,」魏如青坐起身來,起了興致,「我小時候真以為我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呢!」
我的白眼翻上天去。
紅塵中間翻滾好幾個來回的魏如青總是會冒出些又傻又孩子氣的言詞來,連帶著臉都稚嫩了許多。
「猴子?估計是狐狸吧!」
可就這樣笑著說自己是猴子養大,言談中避之不提過往和親友的魏如青,在三天後的一個晚上,迎來了她老態龍鐘的父親。
牌局散掉後,魏如青業務嫻熟地跟著其中一個看起來就富得流油的男人上了車,我等人走完,進去收拾殘局。
這註定是個不眠夜,垃圾沒掃完,大風捲起大雨和冰雹,噼里啪啦從天上砸下來。
魏如青的生意來不及做了,男人的車門打開,把她丟在路邊,她就裹著一件長風衣,腳踩細高跟狼狽地跑了回來。
精心打理的長髮變成了雞毛撣子,魏如青撇著嘴角跑進來,來不及抱怨,門就被哐哐哐砸開。
狂風暴雨里,有一團蜷縮在輪椅上的黑影,推著這團黑影的男人打量幾眼魏如青,突然咧開嘴,笑著說:
「喲呵,魏老三的丫頭裡,還有這麼帶勁的呢?」
我頭一次在魏如青臉上看見如此複雜的神色,驚慌,愕然,怯懦,恐懼,她身體劇烈地抖動,像受了驚的小動物一樣一點點往後退。
我見狀衝出去,佝僂在輪椅里的老人,五官像一團揉皺的廢紙,看見我,他痴痴笑著,口水從嘴角溢出來,流進縮成一圈松垮皮肉的脖子裡。
可就在以為我發現了魏如青真正的秘密,找到了讓她恐懼的把柄時,卻見到魏如青往前一撲,重重投入老人的懷裡。
4
「小四——」
「老爹的好小四喲……」
「我女啊,我的心肝好女,快過來啊……」
老人已經是一灘腐爛的肉了,他癱在床上,後背都是發著惡臭的瘡。
送他來的男人說他的腦子已經壞掉,無人照料,話說不清楚,可嘴裡念叨著他的好女兒。
他口中的「小四」,正把成人尿墊墊在他的身子下頭。
我漠然地看著,老人的腿變形了,線褲和裡頭的褲頭不知道穿了多少年,成了堪堪遮住醜陋的幾片破布。
我不上前,都聞得到他身上的惡臭。
魏如青在老人變了調的念叨里一點點失去笑意。
可她的動作卻麻利極了,她抱出柜子里最厚的那床棉絮,給老人身子下頭墊了好幾個褥子。
「是小四嗎?」
魏如青吸吸鼻子,湊近老人。
「是我啊,是四兒。」
老人痴呆地晃了晃神,然後笑起來,光裸的牙床也是爛著的。
他這副模樣讓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待收拾好一切,已經到了第二天的凌晨。
我與累極的魏如青對坐著,我看她怔忪的神色。
「你說你沒有家人了。」
那睡在那裡半死不活的人是誰?
魏如青的瞳孔突然無法聚焦,她抬起兩條胳膊,慢慢把自己環抱起來。
是我沒有見過的樣子。
我便意識到她也和我一樣,有許許多多無法言說的東西。
也是,如果人是幸福的,怎麼會淪落到出賣身體過活。
我不再多說了,拉開被子躺下,困意漸漸襲來,耳邊似乎聽見一聲壓抑的啜泣,便迅速墜入了夢境。
夢裡是學校那幾年,被人毆打,學著毆打別人,被人欺騙,學著欺騙別人,遭遇隱形的不公和區別對待,我把委屈說給家人,可他們忙著彼此一刀兩斷,無人在意的角落裡,我孤注一擲地奮起,落得個停學查看。
起先是被人要挾在全省聯考上傳答案,第一場考試沒有傳,第二場,寫著密密麻麻答案的紙條就進了我的衣服兜。
領導和老師把我晾在走廊里供所有人嘲笑打量,妄圖以這樣的方式讓我承認我所犯的罪行。
聞訊趕來的母親紅著眼睛劈頭蓋臉一通質問和辱罵,就這樣把我的罪名坐實。
我在滿腹怨恨和偏激里背著書包回了家,可母親忙著追尋自由,父親忙著和美麗的小姐彼此擁抱取暖。
誰都著急讓自己得到快樂。
醒來後眼角有些濡濕,我隨意地抹去,去尋找魏如青。
她正在擦拭老人脖子裡頭的髒污。
黏成好幾層的松垮皮肉,不斷有新的口水和說不清的液體滾落,魏如青沉默著拿了一張又一張濕巾,一點點擦拭著,髒了一張換另一張。
老人揮舞著還能動彈的那隻手,從她的頭髮摸到脖子,順著後背往下頭撫去。
「哎——」
我親眼目睹那隻枯瘦的手順著魏如青線條曖昧的腰滑到她的臀部,竟然慢慢地五指成爪用力捏去。
「你幹嘛呢!」
這居然是個半死的老色胚!
可我沒有想到魏如青紋絲未動,坦然又無謂地朝我一笑,繼續給老人清理其他地方。
「魏如青。」我喊她,想讓她從這荒唐中走出來。
「嘻,嘻嘻,四兒,好女……」
老人昏黃的眼底露出三分笑意,呆傻里似乎還透出幾分狎昵。
魏如青也笑,她的笑是全然的,投入的,睫毛和臥蠶親密吻在一起,她甚至俯下身子去,用自己的側臉貼上老人的臉,一下下摩挲。
「爸,是我,我是四兒啊。」
多麼詭異又荒唐的一幕。
一股無名的火從我的腳底漫延到頭頂,我扭過身子往外走去,大步走到院子裡,地上結了一層厚厚的冰,我用盡全身力氣狠狠跺了幾腳。
就讓這對有病的父女好好溫存去吧。
5
突然上門的好色老頭就這樣被魏如青接納了。
明明一開始是那副恐懼的模樣,可轉眼,二人就是世上最珍愛彼此的親人。
為此她停掉了家裡的麻將桌,喊了兩輛三輪車把本就老舊的麻將機變賣,賣掉的錢買了幾大袋生肉,在院子裡生爐子燉肉,屋裡屋外都是肉香。
老人在厚實熱乎的床榻上邊笑邊流口水,魏如青圍著圍裙時不時進來看看他。
她將燉得軟爛的肉端到床邊,用筷子剔下一塊粉嫩的肉,再用勺子壓成肉泥,喂到老人嘴邊。
老人身體僵硬,可唇舌發達有力,快速蠕動著兩片嘴唇伸出舌頭把肉泥勾進口中,嗓子眼裡發出一聲感嘆。
詭異的感覺在我心口蔓生。
魏如青見老人吃得香更開心了,手裡喂肉的動作不停,嘴裡念叨著:「爸啊,香嗎,是不是小時候你給我們姐妹幾個做的味道?」
老人嘴裡支吾兩聲,算作應答。
「小時候就盼著你給我們燉肉,那個味道從廚房香到裡屋的床上,我們姐妹四個坐在床上流口水,你喊一聲我們撒腿就跑,生怕自己比別人少吃一塊兒……」
那是魏如青幸福的記憶,連嗓音里的甜蜜都是比面對客人時更加真摯純真的情感。
老人吃不了多少,咽下三五口就封死了嘴巴不再張開。
右手僵死,可左手手肘以下還可以動,他遲緩地抬起來,魏如青像演練過無數次一樣親昵拉起老人的手,往自己的臉上貼去。
「爸的好女……」
我聽見老人冒出一聲。
「嗯,是我。」
魏如青倦鳥歸巢,動容地接上下一句。
夜裡,魏如青疊好自己的被子往外走,讀詩的我丟下手裡的書,「你去哪裡?」
「他夜裡可能要尿要拉,我過去看著點。」
我覺得荒謬可笑,「那你拿枕頭被子做什麼?」
魏如青用一種異樣的眼神看向我。
我便口不擇言起來,「你還要睡在他邊上?」
「小攀,他老了,需要照顧,身邊不能離人的。」
我的牙根都開始泛起酸脹,「他給了你什麼好處讓你這樣伺候,你是不是只要是個男人都得湊上去啊!」
「小攀!你別這樣說話!」
「魏如青,你是不是小姐當慣了就不會當正常人了?」
正常人會如此嗎?見一眼就接納他,真正的父親是會捏女兒屁股的嗎?
魏如青在我生冷刺骨的話里久久不能平復,她抓著被子的手指泛白,眼中似乎有不可置信的情緒。
「小攀,你怎麼這樣說我,他是我的爸爸……」
「魏如青,你腦子放靈光一點,他就是個老色胚,你怎麼能讓他那樣摸你掐你,你還把他那麼噁心的手放在你的臉上,你要點臉行不行。」
保護你自己,愛你自己,我在心中不停地吶喊,那是個壞人,那個老頭子那麼噁心,他那樣的樣子怎麼會是你的父親,怎麼能是你的父親!
「他就是我的爸爸!我有爸爸,我不許你那樣說他!」
即使我不曾擁有太多的父愛,可我比魏如青稍微幸運一點兒。
「誰家爸爸會那樣對他的女兒?」
「我爸爸就是這樣的,你以為你的爸爸有多好,他要是那麼好怎麼會把你扔在我這裡不管!」
「我爸爸再不濟也好過你爸爸讓你當妓女!!!」
「我爸就讓我當妓女了怎麼樣,我樂意,我願意!!!」
魏如青最後一個字吼出聲時幾乎破了音,她往日繾綣彎著勾的調調被全然打破,她像個瘋子一樣嘶吼尖叫。
說出讓我啞然,讓我震驚的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