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長老對骷髏架子說的話存疑。
骷髏架子打了個響指,溢出了些許靈氣:
「吶,這是你家老祖在強弩之末,試圖將死去的我給救回來時渡的靈氣。」
「這些都是我應得的。」
他的語氣頗為幽怨。
「誰成想過來要個債就把命給搭上了呢……早知這樣,那日就不出門了。」
這下長老掌門信了個七八分。
因為那靈氣上確實有劍宗老祖的氣息和非強勢掠奪的象徵。
骷髏架子還十分好心地到後山指出劍宗老祖的大概方位:
「從這挖,應該就能看到你們的老祖了。」
掌門被他不計前嫌的態度感動得潸然淚下。
「小友,沒想到你……」
話都沒說完。
就看到骷髏架子從一旁被刨過的土堆中,十分驚喜地掏出一根骨頭:
「渡安——
「你看,我找到自己丟的排骨了!」
掌門果斷收回自己的感動。
我糾正:「那叫肋骨。」
「昂……我只是一時口誤。」他強調:「不是沒文化。」
裴訟安纏著我給他安上肋骨,說自己關節疼,沒辦法自個兒安。
他唔了一聲,歪了歪頭。
「大概是昨晚骨頭睡地上了,痛風。」
他說得好有道理,我無言反駁。
麻利地給他安上肋骨後。
他委婉地跟我表示自己身上髒,想要沐浴。
我沉默一瞬。
師尊擺擺手,示意我帶他先去清洗一番。
裴訟安忸怩:「可我身上疼,走不了路。」
他期期艾艾地看向我,又飛快低下頭,盯著自己腳尖。
模樣有種說不出的嬌羞感。
「我可以背著你。」我提議。
他:「做不了大幅度動作,會散架。」
兩兩對視許久,半晌。
我好像明白了他的需求。
然後遲疑地張開雙臂:「那我抱?」
14
就這樣。
裴訟安一整個骷髏架子如願地躺在我懷中,被我公主抱著走。
他呆呆地仰頭看了我好一會兒。
身上又開始泛紅了。
我已經見怪不怪,出於對他這把骨頭的擔心。
我順嘴叮囑了一句:「待會兒我守在你外邊,有事你再喊我。」
「好~」
一語成讖。
我高估了裴訟安的自理能力。
在聽到浴桶里傳來咕嚕咕嚕冒泡的聲音時,我大感不妙。
「一把骨頭,你竟然還能溺水!」
我咬牙切齒,單手撈起腦袋進水的骷髏架子,一邊拿旁邊的巾帕給他擦。
裴訟安顯然沒有什麼腦子。
他高抬起手,給我展示自己洗得乾乾淨淨的尺骨橈骨,語氣隱隱帶著求誇讚的意味。
「我現在是香香的一把骨頭。」
給我看得一股無名火。
一巴掌扇了下去。
裴訟安茫然了一瞬,後知後覺。
「打是親,罵是愛。」
「渡安,你是在親我嗎?」
我猛然閉了閉眼。
他是有一套自己邏輯的。
15
劍宗老祖墳被撅此事告一段落。
不知哪來的謠言傳了出去,說劍宗有一具會說話的骷髏架子,研磨食之能增長修為。
宗門認真闢謠:【都是假的,謠言,且食人骨頭都是變態行徑。】
雖是闢謠過了,但依舊有很多想走歪路的人堅信。
半夜試圖闖進宗門的人只多不少。
師尊讓我好好對待骷髏架子,他仰頭輕嘆了一聲:「劍宗欠他的。」
我點點頭,示意知道了。
裴訟安知道這件事之後,焦急地追上來:「渡安,渡安——」
「劍宗欠我的又不是你欠我的。」
「就算要還,也不應該是你一個剛入門不過百年的劍宗弟子還,那些劍宗老祖底下的親傳弟子都是死的嗎?!」
「你不要這樣,我害怕。」
我倏地停住了腳步,輕嘆一聲。
這骷髏架子怎麼還耳背啊?
師尊原話【這是為師好友第一丹修的信物,你去一趟那裡取一枚天級愈丹來,看看能不能助他生出血肉,這是劍宗欠他的。】
我輕挑眉頭:「你剛才在偷聽?」
裴訟安一瞬間炸毛,「沒有!」
「我方才只是不小心經過此地,恰好聽到了而已。」
他低垂著頭,小心翼翼地避開我的影子不踩。
「你今日,沒有同往常一樣盤摸我的骨頭。」
我那奇怪的癖好他這麼直接說出來了?!
驚得我一下子上前捂住了他的嘴。
「低聲些,難道光彩嗎?」
裴訟安不理解,但他會乖乖點頭。
「我等了很久都不見你摸,我有些不適應,然後才出來找的你。」
「所以你還摸嗎?」
他瓮聲瓮氣地問我,動作卻無比熟稔地把手骨遞過來。
我下意識捏了捏。
他輕哼哼。
大概我真的是個變態吧。
我覺得裴訟安的骨頭架子十分漂亮。
上手摸的手感都很棒。
每天盤一盤,心滿意足。
16
事實證明,愈丹無法幫助裴訟安長出血肉。
因為丹藥會順著空洞直接掉出來。
裴訟安整個骷髏都快碎掉了。
「難道我真的一輩子就這樣了嗎?」
他嗚嗚地哭著跑回房間,哭了一天。
晚上。
我戳了戳床上拱起的一團,提醒道:「給你準備的房間在隔壁。」
「其實今天你哭的時候我就想說了,但你太過傷心,我也不好意思直接說。」
裴訟安因為我說的這些話,一下子掀開了成團的被子。
他的語氣有些不可置信:「那你現在就好意思說了?!」
我點點頭。
「嗯,因為我要睡覺了,而且我認床。」
不然我也不會如此缺德地選擇說出來。
還不是剛才嘗試在他那邊睡,最終發現睡不著。
裴訟安死活不挪窩。
我乾脆將他往裡一推,自己躺在了外側。
他抱著被子捂在胸前,磕磕巴巴:「你、你別這樣。」
「不過是你的話,也不是不可以……」
話都沒說完。
我順勢給他不經意滑落的被子掖得嚴嚴實實。
「睡吧,我不會對一副骷髏架子做什麼的。」
然後閉眼。
裴訟安沉默了。
他背過身,咬著被子角小聲嗚咽。
不會對一副骷髏架子做什麼。
一副骷髏架子。
骷髏……
盡說些讓人想死的話。
他頭一次產生陰暗念頭,就是在此刻,想給我塞一把啞藥。
17
我不知裴訟安為何會以骷髏模樣存世。
問他,他自己都茫然。
「不知道啊,腦中只剩死前的一段記憶了。」
他的吾妻劍強勢擠到我們中間。
結果速度沖太快沒能剎住,劍柄直接把我打暈了。
閉眼之際,骷髏架子焦急地晃著我肩膀。
「渡安——」
我【看】到了裴訟安的生前。
一個矜驕卻不自傲的少年,祖上是丹修起家,族人多是藥修和丹修。
到他父親那輩,子嗣單薄,他的降生承載了家族的希望。
偏生他是個性子野的。
明明在煉丹上天賦極高,若是專心致志鑽研,假以時日超過族中主事不成問題。
可他卻在此基礎上輔修了劍道。
「丹,救人嘛。」
「但我也想以後可以仗劍天涯!」
「若是能創出一番名堂,以後族中長老再也不用擔心子弟出門在外被搶劫欺負,報出我裴訟安的名字就好。」
「到時候我們自己就能自保,不用過分依賴他人保護。」
那日他說想出去闖一闖,遇見了前來借錢想要創立劍宗的窘迫劍宗老祖。
彼時他也不過比裴訟安稍大幾歲,木訥耿直的劍修青年。
他支支吾吾地說:
「我、我是你們裴家族旁支二姑奶的妹妹的姐姐的朋友的兒子。
「也勉強算是半個遠房表親,來、來借錢的。」
「我叫謝沉。」
剛說完這些話,他人就被轟出去了。
裴訟安追上來把身上的錢全給了他:
「他們不信你,呃……雖然我也不信。
「但是我願意當一次貴人,吶,給你錢。
「若是成功了,到時喊我去吃酒啊!」
18
劍宗成立了。
來人寥寥無幾,多是山腳的村民聽說山上創立了新的宗門,前來道賀的。
卻沒想到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往日他看不慣恃強凌弱與之結仇的那些人竟達成了合作,蟄伏在暗處。
謝沉毫無防備地喝下了酒。
那些人獰笑著出來。
「你屢屢壞我好事。」
「今日,我便叫你這仙人墮落!」
那些人意圖不軌。
他殺紅了眼。
可那酒中放了東西,越是使用靈力便發作得越強。
雙手難敵四拳。
何況對面全是吃了丹藥強行抬上的化神期,他應付起來吃力。
裴訟安來的時候,他絕望地沖:「訟安——快走!」
裴訟安無畏地聳聳肩,擋在了他面前:「你這人,莫不是打算賴帳?」
「你說今日可以還錢還能吃酒我才來的。」
說著,他沖了上去。
相比折辱木訥劍修青年本身來說,毀掉他所在乎的更殺人誅心。
那些人惡劣地想。
一致將目光放到了眼前一身勁衣張揚的少年身上。
19
我不受控制地抖了起來,喉嚨發不出半點聲音。
那是……虐殺。
裴訟安的修為只有近元嬰,對上化神期的圍剿,基本只有死路一條。
對面使的鉤鎖扣住了裴訟安的琵琶骨,皮肉撕扯,竟生生活剝了出來。
「啊啊啊啊啊啊——」
族內,屬於裴訟安的那盞命燈漸趨微弱明滅。
他痛苦地痙攣倒地。
還不忘撐著最後一口氣,將腰間藏著還魂丹的芥子袋給謝沉丟過去。
「訟安!!!」
裴訟安的手掌被踩斷。
「雖是個男子,不過這副皮囊竟生得比小娘子還要美。」
那人拽著裴訟安的頭髮,獰笑扯開他衣裳。
刻意的侮辱舉動看得我目眥欲裂,那些人怎麼敢,怎麼敢?!
我的骷髏架子,那麼好的一個人……
謝沉青筋暴起,握劍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封喉了眼前之人。
……
命盞倏然燈滅。
20
族內親人趕來時,只剩滿地瘡痍。
裴訟安的母親一把推開了眼前的人,緊緊摟住毫無聲息的孩子。
她抖著手給自己的孩子擦掉臉上的污漬,輕喚:「安、安兒?」
「母親來了。」
眼淚落下的那一刻,她扭頭質問:「我的安兒今日出門時還好好的,他說來你這討一杯酒喝,怎麼就搭上了命?!」
「謝沉你告訴我!」
活著的人訥訥,麻木地道歉。
「對不起……」
「是我錯了。」
「我錯了,若非我堅持創立劍宗,訟安也不會捲入這場蓄意報復而殞命。」
他的表情怔怔的,道心竟有了裂紋。
「伯母……我以後再也不管那些人間百態疾苦不公之事了。」
「是我錯了。」
他母親一巴掌扇歪了謝沉的臉。
絕望氣憤之下,她怒斥:「當然是你錯了!」
「你錯在管人間百態疾苦不公之事心卻不夠狠——」
「謝沉你記住了,你欠我兒一條命!」
她想帶回自己孩子的屍首。
卻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強忍著悲痛將其留在了這裡。
甚至是,替人重振宗門。
丹修,精通藥理。
這個母親沒了孩子,自然也沒了軟肋。
她的報複比任何人都猛烈殘忍。
最後費盡心思尋了個秘術,除肉身留白骨,替裴訟安抹去了生前遭受的痛苦記憶。
以謝沉餘下的壽命,換取了一次渺茫的機會。
悖逆的天譴追責,她與他父親來擔。
21
骷髏架子擔心地伸手指試探我的鼻息。
我猛然驚醒。
我一把抓住他,眼淚不受控制地掉下來。
「裴訟安,你疼嗎?」
他下意識地輕輕拍著我的背安撫,以為我是做噩夢了。
「不要怕,我在這裡。」
雖然不知道我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但他依舊回答:「不疼的,我一點都不疼。」
一種奇怪的情緒充斥在我心頭。
撥不開,道不明。
我只覺得,心好像更痛了。
17
第二日,我說要帶骷髏架子出去逛逛。
他彆扭地說不想,自己卻背著我偷偷挑芥子袋中給他準備的各種不同面具。
就算被抓包了也依舊嘴硬:「我就試戴一下,看看合不合適。」
「才沒有很想出去!」
「我想聽實話,訟安。」
裴訟安愣住,小聲說道:「我只剩一副骨頭了,出去會嚇到人的。」
「我不想被別人討厭。」
他的聲音很輕。
整個骷髏架子都耷拉著,沒了往日的活力。
我過去給他戴上面具和帽帷,寬慰道:
「那是大家沒遇見過你這樣有禮貌又有活力的骷髏。」
「每個人的身體里都住著一副骷髏,我們去散心的地方也很少人出現。」
「世界之大無奇不有,我之前還見過會跳 queencard 舞蹈的骨頭架子呢。」
「只是相比之下,你比較露骨而已。」
「不用擔心的,是個人都得死。」
到時候往土裡埋上一段時間,大家都是骷髏架子。
「竟還有這樣的事。」
裴訟安有些緊張地詢問:「真的會有跳舞的骷髏架子嗎?」
「有的。」
他有些磨磨蹭蹭地猶豫。
我乾脆撈起旁邊的絲帶綁住他的上下頜,單手扛著他出門。
他唔唔地掙扎,在我打了一巴掌後徹底老實了。
到地方我給他解綁。
他湊過來支支吾吾:「下次別打我屁股。」
我疑惑:「我打的不是骨頭嗎?」
他堅定:「那也是構成屁股的骨頭。」
我哦了聲,低頭,手指靈活地編串了花環。
「昨日看你心情不好。」
「我找了許久,結果發現荼蘼花期已經過去了。」
「不過薔蘼剛開。」
「我猜你也會想家。」
「聊勝於無,看看也行。」
我將編好的薔蘼花環往他頭顱上戴。
綻得燦爛的花中和了骷髏自帶的冷漠死亡感,畫面也算溫馨。
裴訟安愣住,整個骷髏有些呆呆的。
「可我不記得家了呀。
「不過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我思考了一會兒,回答:「大概是出於對你漂亮骨架的喜歡?」
「唔……我也說不清楚。」
一個英年早逝的天驕。
被埋在地下了許久,沒有生出半點怨念或不甘。
性子矜嬌卻不自傲。
哪怕變成了一副骷髏架子,那也是有禮貌的。
跟這樣的骨頭架子相處,我很舒服。
尤其是從吾妻劍中,看到了他曾遭受的一切。
更是心疼。
所以心甘情願做一些自己覺得他可能會高興的事。
「我能抱抱你嗎,渡安?」
他遲疑地捂上自己的左胸,有些茫然道:「真奇怪,我這裡感覺脹脹的。」
我朝他張開雙臂。
結果下一秒,卻猛然將他推開!
「離我遠點!」
他被我甩在地上,乾淨的骨頭上沾染了污漬。
裴訟安無措地仰頭看我,語氣委屈。
「為什麼……推開我?」
22
我沒想到身後悄無聲息地跟了尾巴。
身為劍修,多多少少都有幾個仇人。
裴訟安還沒反應過來。
我扭頭一看。
剛才我們在的地方已經被暗處射出來的毒針腐蝕得滋滋作響。
「廢話,當然是有偷襲!」
「不然你當我煞風景呢?」
我單手給骷髏架子結印做了護罩,提劍上去就是干。
「不是來尋仇的。」
我擋出他襲來的一劍,擰眉思考。
招式陌生,不致命。
但下作手段層出不窮。
黑衣人抽空虛虛抱拳了下,冷聲道:「得罪了!」
然後朝我潑東西。
我臉都黑了。
「你們有病吧——」
誰能想到用小瓶子潑過來的不是什麼令人遲緩行動的液體,而是糞水啊?!
「既然你們不仁,那就別怪我不義。」
在未正式決定拜入劍宗門下前。
我也曾在蠱宗學習過一段時間。
雖然學藝不精,喚不出五毒,但個別小蟲子也是能召一些來的。
手中飛快結印。
我使出比他還陰的招式。
「蜱蟲襲擊!」
「螞蟥狂吸!!」
眼前的幾個人臉色頓時一變:「有本事你別搞這些陰的。」
對於修士來說,這些並不致命,只不過是出奇地難纏而已。
「渡、安——」
我循著聲音扭頭一看。
我那麼大個骷髏架子被人扛著跑了。
23
我拎著劍瞬移,攔在了他們跟前。
「放開他。」
負責搬運的那幾個凡人愣住,相互對視一眼,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
麻溜地將骷髏架子放下,還往前推了推。
「過去啊。」
「我們不抬著你跑了。」
「其實還挺沉的。」
裴訟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