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大儒之女,卻因父親一言,我不得不嫁給一低賤苦役。
陪他亂世起家、稱霸中原,才得知他有一摯愛青梅,我最終不得好死。
再睜眼,我重回到了父親讓我下嫁他的那日。
看著尚且落魄的他。
我平靜道:
「我不嫁你這種,曾與狗爭食的低賤之人。」
1
裴劭青梅自焚而死的當晚,我就知道自己必死無疑了。
西宮火光沖天,他那位年幼相依相伴的青梅,隱沒在火中,連死都不肯讓他見一面。但誰都能聽到她的悲鳴大笑聲。
不過是八字控訴。
「阿郎負我。」
「賊婦害我。」
裴劭得訊徹夜奔回,卻只能看見大火把她吞滅的瞬間。
他心痛嘔血,問責西宮,上下宮人全部為她陪葬。
但這還不夠。裴劭最想殺的人是我,他親耳聽到摯愛死前口口聲聲道,是我這個賊婦害死了她。
若非我占了她正妻的位置,讓她只能屈居妾室。
若非我生不出孩子,讓擔憂王嗣的大臣提議,將她的孩子抱養給我。
她也不會絕望自焚而死。
殿中寂靜,我宮中所有宮人都在瑟瑟發抖。我的貼身女官祈求我,快點跟她離宮,好不被裴劭怒火波及慘死。
我明明才是裴劭的正妻,陪他逐鹿中原。
卻滿宮都知道,西宮剛死的那位,才是他的摯愛。哪怕我有群臣擁護,有母族倚靠,誰都保不了我。誰都知道,裴劭會殺了我。
我眉眼不動,還在給長公主寫信,求她在我死後,替我接管中原貧寒婦孺事務,等將所有事務都一一託付,才停筆。
才發覺自己的手抖得不像話,原來,我還是會害怕的。
燭火噼啪一聲。
鐵劍從地上划過的聲音傳來。
我驀然抬頭。
只見裴劭登門而入,一劍砍斷我身前案幾。
他將沾血的劍摔在一邊,死死掐住我的脖頸,雙目陰鷙赤紅。
他一字一頓。
「你對她做了什麼。」
我當了一輩子賢婦。
卻在此刻,直視著我的夫君。
不過譏諷一笑:
「表哥當年說的果然是對的。」
「裴劭,你這樣卑賤之人,怎配我華陰楊家的嫡女下嫁於你!」
他目眥欲裂。
2
裴劭如今稱霸中原,威名遠揚大江南北,連最凶蠻的戎狄,都要尊稱他一聲將軍。
然而在我還沒嫁給他的時候,他只是一個最落魄的苦役。
最艱難的時候,曾與狗爭食。
而我出身大族楊氏,父親是名震天下的當朝大儒,我從十歲開始才貌之名遠揚,人人都料想,我將來的夫婿會是人中龍鳳、天皇貴胄。
誰能想到,在我十六歲的及笄宴上,跟隨雜役來送炭火的裴劭,被我那善於相骨的父親一眼看中。
儘管他身上的衣服髒破得連乞丐都不穿,蓬頭垢面。
即使他瘦得嶙峋,凍得青紫。
我父親卻說他雙目湛湛,龍骨鳳姿,是帝王面相,將我當場許配給他。
我就這樣和他定下了婚約。
住進了他漏雨漏風的草屋。
脫下了錦衣華服,開始養雞養鴨,為他操持家務。
從來只碰琴棋書畫的手,很快因為浣洗衣物皸裂出血。
我母親早逝,我父親大儒的才能名聲遠揚在外,沒有人當面質疑他的決定有多荒唐。
唯有我遠在江東的表哥,修書十封,替我不平。
後來裴劭憑藉楊家勢力,招兵買馬乘風而起,戰無不勝,稱霸一方,所有人只說我父親楊公慧眼識珠。
哪怕裴劭納青梅為側室,偏寵於她,幾乎到了寵妾滅妻的地步。
他們也只道,王侯將相,誰人不是三妻六妾,勸我忍讓。
我被規訓了一輩子,年少時當順從父親的女兒,學女工,學賢德。
後來又當了一輩子裴劭的賢內助。
我時常在想。
若我沒嫁給裴劭,我會是怎樣的一生。
然而,終究未有。
我這一生,除了賢名,什麼都沒有。
3
甚至連死都不能自主。
裴劭的青梅自焚而死,他為泄憤殺我而來,卻不知道,在他來之前,楊家怕裴劭的怒火殃及到他們,早就派留在宮中的人逼我服下毒藥。
他掐住我的脖頸,卻有血從我口鼻中湧出,浸染他的手。
楊家人以為他見我死,會心有快意。
然而裴劭的手卻顫抖,尚有怒氣的臉上湧上慌張錯愕,失聲喊我的名字。
我卻已經別過頭去,厭惡至此,不願最後一眼仍然是他的面容,臉上帶笑地,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我很久沒能感到如此輕鬆。
不必再容忍裴劭的青梅,不必再為楊家所驅使,不必為女子賢名所牽累。
我死前,只做了兩件事。
一件是寫給長公主的信,求她替我照應中原婦孺之事。
一件是對我已成王侯的夫君行譏諷之言。
稱他為卑賤之人。
裴劭其人,本就不配我下嫁。
4
再睜眼,我未能去陰曹地府,卻回到了十六歲的及笄宴。
數九寒風吹拂,卻被我身前織金的屏風所擋住。
我聽見父親的大笑聲、賓客嘈雜的議論聲,就知道我回到的是什麼時候。
父親將我當眾許配給裴劭的時候。
屏風後的女眷捂著嘴竊笑,服侍我的丫鬟既屈辱又擔憂地看著我。前世雖覺荒唐,我卻並未當場辯駁,沉默地看著裴劭落在屏風上的影子。
我渾身一冷,卻是尖利的一聲:
「我不嫁!」
眾人安靜下來。
屏風被移開,我端坐其後,眉眼蒼白,才真的看清這一日的裴劭是何等光景。
他尚且年少,卻身姿單薄,陋衣蓬髮,身上都是做苦力做出的傷。嘴唇被風吹得又青又紫。
看人的眼神,如孤狼一般。
狠厲又可憐。
眾人面上不顯,心中卻都在笑他卑賤寒酸。我向來循規蹈矩,有寬和仁善的名聲,剛剛那一聲急促失態的不嫁,讓大家都笑了出來。
將他推入難堪的境地。
我卻冷眼旁觀。
再一次地重複道,字字誅心:
「我不嫁你這種,曾與狗爭食的低賤之人。」
滿堂鬨笑,我那大儒父親錯愕又憤怒地出聲,制止我出格刻薄的言行。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嘈雜聲中,裴劭立於階下,將我的話聽得清清楚楚。有人起鬨大笑,將咬了一口的饅頭,仿照喂狗的姿態,扔在他的腳邊。
周圍人錦衣華服,唯有裴劭如同賤民般被戲耍,肩上落雪,十分狼狽。
他抬頭看我。
目光沉默又憤怒,如此隱忍,如此傷心。
他還不是日後為帝為王的裴劭。
只是一個足夠貧苦的少年。卻經歷了他人生中最屈辱的一日。
我卻迎著他的目光,毫無悔意,微微一笑。
裴劭。
我就是要讓你記住這一日。
因為前世的我,在及笄宴上,在後來的許多年裡。
也是感到這樣的屈辱和傷心。
5
窗外梅開三枝,我卻因為及笄宴上,公然違抗父親和出格刻薄的言行,被禁足房內抄寫訓誡,抄到手抖也不能停。
正堂的賀喜聲卻一直傳到我這邊。
這幾日來,登門楊府的人絡繹不絕。因為我父親楊公,在三日前,昭告全縣,要將長女楊束素嫁給一介苦役。
哪怕我不喜裴劭。
哪怕我當日曾當眾聲稱不嫁裴劭。
父親仍然如前世一般,堅持將我嫁給裴劭。
因為婚姻大事,向來由父母做主,我再反對也沒有用。登門的賓客再多,也都是為了看被楊公稱為龍章鳳姿的小子究竟長得什麼模樣,值不值得他們投資一把,沒有一人是為我說話而來。
不過女子,嫁就嫁了,若真嫁一個未來王侯,何嘗不是一樁好買賣。
我對此局面早有預料,並不意外,停下抄訓誡的手。
看著窗外飛雪。
父親派來的教習還在一旁遊說我:「小姐,裴公子雖然現在落魄,但楊老大人的學問你是知道的,普天之下誰不稱他一聲大儒,若你嫁給裴公子,他將來不比富貴出生的公子差,哪怕是江東那位名冠天下的蘇世子,假以時日,說不定也要避其鋒芒,到時候你就是裴公子的患難髮妻,豈不比當現成的主母感情更深厚,更能成為一樁佳話?」
前世,我就是在這樣一日日的遊說下,逐漸沉默。
逐漸認命,接納裴劭。
我的視線從窗外飛雪上轉回,偏首看教習喋喋不休的嘴。
不過輕笑一句:
「他算哪門子的公子?」
我目光冷淡,教習卻突然打了個哆嗦,不知為何通體生出寒意。
我前世這時才剛及笄,那般無措惶恐。他們不會告訴我,嫁給裴劭後我要養雞劈柴,雙手全是硬繭。不會告訴我,要等幾年裴劭才能建功立業,在此之前我要受多少苦。
不會告訴我,凡能成王侯者,冷心冷清,哪怕是患難髮妻,轉瞬也能下令殺死。
我閉目,對教習道:
「你告訴父親,我要裴劭答應我三個條件,我就心甘情願地嫁給他。」
前世因父親之命,我嫁給裴劭,沒得選,只能選做個賢妻,卻落到那樣的下場。
今次重來。
我卻並非原先那個以父以夫為綱的楊束素了。
我不會嫁裴劭,不會被楊家以生養之恩裹挾。
我想為自己活一次。
讓裴劭和楊家虧欠我的,都還給我。僅此而已。
6
寒冬臘月,父親傳令裴劭,讓他來見我。
庭林之中,雪如飛絮,我讓裴劭等了三個時辰,才終於姍姍來遲。
他仍然立於階下,未敢僭越進亭中避雪,肩上也落有厚雪。僕婢為我開道,將漏風的亭子鋪上細氈、掛上防風帳,火爐熏暖,我才入亭。
我真的是很久,沒有這樣俯視過裴劭了。
初初嫁給他時,我與他是患難夫妻,相扶相持,平視於他;後來他封侯成王,我便時刻需要向他行禮,跪拜於他,最害怕仰頭時看見他發怒的神情。
幾乎都要忘了,一開始,裴劭是需要仰視我的。
我摩梭著銀絲手爐,看著裴劭受寒的模樣。
這樣細細打量他年少模樣,發覺他連袖中手上的指甲,也因勞累做活而外翻裂開。怪不得及笄宴上我如此當眾羞辱於他,他也能忍這口氣,應下這門親事。
若非楊家的親事,他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擺脫這樣低賤的身份。
我微微笑道:「裴劭,你知道我為何鬆口,願意嫁你了嗎?」
他靜默一瞬,搖頭。
「你雖低賤,卻生了一副好面容,便當你是過活不下去,想要入贅楊家。可我還是要你應我三個要求。第一個,我出身富貴,吃不得苦,我要你帶著三百金來求娶我。第二,我聽聞你有一青梅,不知他日你若發跡,是否會另娶呢?」
我看著裴劭的神色。
他早已被大雪凍僵,眼漆如墨,挺直的脊骨卻漸漸彎下。
裴劭低啞道:「三百金、不納妻妾,能得楊家女為妻,是裴劭之幸。」
雪勢漸大,如簾如幕般橫絕在他與我之間。
我輕輕頷首。
裴劭接著問:「第三個要求呢?」
「第三個要求,我要你臘日那天,為我摘一束西山的雪頂紅梅。」
裴劭早做好被刁難的準備。
卻沒想到是這樣一個輕易的女兒家的要求,遲緩地眨了一下眼睛,眼睫上的落雪被燙化開,便如同一滴熱淚。
抬眼時,卻一怔。
亭中從初見開始就鄙夷於他這位高門貴女,此刻笑蘊眉梢,難得的平和。
竟恍惚中覺得已見此般柔和笑顏無數次,竟不知為何,生出一股難忍的痛楚酸澀來。
心上如剖開一個巨大的豁口。
只覺漫天大雪盡數紛然湧進心中豁口,唯有徹骨疼痛。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苦澀難言,唯有一句:
「好。」
7
亂世之中,普通人維持生計尚且艱難,更何況是賺下三百金?
父親聽聞此事,卻並未多加阻攔,一來,他想知道裴劭如何能賺下三百金;二來,就算到時候裴劭賺不到三百金,他也會替他墊上。
唯有自幼照料我的乳母,有過婚姻經歷,憂心於我:
「小姐,還沒成婚,你就這樣對待他,假以時日他若真發達,必定會因此事耿耿於懷、苛待於你。」
我在案桌上描繪畫卷的手卻沒停,聞言不過輕輕一笑。
她不知道裴劭的為人。
不論對他再好,他也不會記得。
前世,我嫁給裴劭,不可謂不用心。從未依仗身份刁難於他,既然嫁了人,便真的是全心全意地想要同他過日子,十年青春盡數付與他,起先為他操持家事,後來為他籠絡宗婦,他麾下猛將的妻女族人,都由我照料。
他最初起兵,少軍缺糧時,是我將自己的嫁妝拿出,一應進了他行軍打仗的口袋。
一年一年過去,才看清他的面目品行。
是他不配。
不配我傾心相注,不配我嫁給他。
我要他賺三百金,不過是想看他如何因為這麼點錢狼狽輾轉,以略消我心頭之恨。
8
我動用母親留下的人脈,放出消息,凡裴劭行事,不但不許給予便利,而且要他寸步難行。
別說三百金。
他連個銅錢都賺不到,吃穿都成問題。
早前,我就命人在他的草屋做手腳,加之大雪徹夜侵襲,草屋因此傾倒,他終於無處可歸、無路可走。
他與華陰縣外八十里地的地下斗獸場,簽了生死契。
與猛禽搏鬥,以娛達官貴人,因為他最近被楊公賞識的名聲,斗獸場主事人特地給他加了價,贏一場,得一金。要是死在場上,生死自負。
他上場當日,我頭戴藩籬,遮掩住面容,親自去了現場。
直上二樓雅座,登高俯視,一覽場中全貌。
裴劭今日和一隻餓了三日的吊睛白額虎相搏鬥,衣袖和血肉都被猛虎刮爛,在場中如困獸般東奔西撞,極其狼狽地摔倒在地,鮮血滴滴答答。
我平靜俯視。
裴劭此刻的困獸之爭,前世在他的後宮之中,我經歷過無數次。我那時已經認清他的面目,厭倦見他的面容。
裴劭偏愛青梅,她又生下了他的第一個孩子。前朝乃至後宮的心都在動搖,紛紛倒向西宮。我怕啊。我怕裴劭將她的孩子立為儲君,怕朝臣會建議廢掉我,改立西宮為後,怕裴劭哪日想問罪楊家,拿我開刀賜死。
我殫精竭慮,一夜一夜不敢睡,唯恐有夜夢中裴劭為給西宮開路,將我暗殺而死。我在宮中聯絡籠絡朝臣,接受楊家送來新的女子來幫我固寵,拼了命地維護自己的地位。
到那年冬天,我從鏡中忽見自己,竟然覺得面容陌生而猙獰可怕。
三百金。
我要裴劭如今和我受同樣的困獸之爭三百次,不算為難他。
裴劭渾身是血,躺在地上,餓虎湊近他,卻在放鬆警惕的一瞬間,被他刺喉而死。
我呵笑一聲。
起身預備離開。
卻聽見隔壁雅座有人道:「楊家女素來有寬容賢淑的名聲,沒想到對自己的未來夫婿竟然這樣狠心,非逼他賺到三百金才肯嫁,讓他淪落到現在瀕死地步。剛剛若非他機敏,早死了。要我說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一個女子懂什麼?」
眾人紛紛附和。
我微微垂眼。
卻聽另一側,傳來一聲嗤笑。
說話之人音色清冷,如泉石相撞金玉之聲,倦懶道:「三百金就能求娶母家曾出皇后的楊束素,究竟是誰占了便宜?誰受了委屈?依我看,只有江東蘇世子這樣的人中龍鳳,才能勉強與她相配吧。」
諸人啞然。
回望那人出聲的雅座,瞬間不吱聲了。
不過短暫休憩之用,外頭卻已換上一寸一金的江南雲錦,美婢豪奴抱劍而立,裡頭之人必定身份非凡。
我卻聞聲驀然回頭。
未曾想能在這裡見到蘇世子。
前世裴劭一直咬牙痛恨的宿敵,他早已稱霸中原,想劍指江南,卻被蘇世子以長江天險為阻礙,將他屢次攔下。
到我死的時候。
裴劭都沒實現南下的願望。
然而,他曾救過我一次。
9
裴劭從管事手中接過金,才踉蹌往外走。
然而雪野之中,早已停有一華蓋香車,上懸華陰楊家的金色垂穗。
他驀然停駐,下意識地打量自己的模樣,渾身髒污。上回他見我時,大約揀了最體面的衣裳,也算是儀表整潔俊朗;然而此刻,便又如同初見那般低下狼狽,竟然一時間,覺得無地自容。
我並未下馬車。
而是讓婢女替我轉交一個面具,和一句話。
不過是:
「君下次與獸相搏,以娛眾人時,勿忘戴此面具。我嫌丟人。」
大風呼嘯捲起我的簾幕,裴劭就站在白茫茫一片中,傷痕累累,身上滴落的血卻洇出紅色,手中攥緊的不過是一粒混著血污的碎金。他接過面具的手用力至發白,終於壓抑不住羞辱感,回望而來。
我面色平靜,凝望著他。
並未有半分動容或歉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