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劭嘶啞道,一身雪意:
「楊束素,我知你厭棄我身份低微,覺得我配不上你。可是誰能決定自己出身?假以時日,我未必沒有那些靠父蔭祖庇的膏粱子弟走得高遠。他日我未嘗不會有曠世成就,僅憑出身境遇定人,是否太過不公平。我要到封侯成王、鐘鼎萬家之時,你才肯將我當成一個活生生的人來看待,是也不是?」
風漸平息,簾幕落下去的一瞬間。
我突然抬眸,裴劭聽見了我的答案。
「不是。」
並非如此。
裴劭說錯了。我的夫婿不必封侯成王,也不必鐘鼎萬家。
門第之別,出身貴賤,並非人意可以操控。若有機會,誰人不願生於高門大戶,不必為生計終日奔走操勞。
我厭棄裴劭,不是因為他出身微賤,而是他本性卑劣。
我不過期冀我的夫婿,能如同我待他那樣好地待我;我不過期冀他,於艱難的人世間,攜手共進。
然而前世,我初時是裴劭手中的登雲梯,後來是裴劭手中隨時可棄的一枚棋子。
他一生都在辜負我。
馬車開動已久,卻聽後頭裴劭咬牙大喊了一聲,聲嘶力竭:
「那你究竟為何,獨獨苛待於我!」
我閉目不答。
因為我不僅會苛待他。
還會讓他去死。
10
華陰縣連日大雪,已成雪災,凍死牲畜無數。縣丞已經請了我父親三次,讓他觀測天象,推測何時雪停,連我父親也看不出來。
我卻聲稱,第二日大雪就會停。
當時在場博學的族老都在笑我,我父親楊公也面帶笑意,讓我一個閨閣女子不要亂講話。
誰知第二日果真雪霽。接下去幾次預測天氣,我說的竟然句句都對。不僅如此,我還拿出一半嫁妝,賑濟雪災,日日在縣中施粥。路過磚窯,能順手傳授瓦匠如何省一半力氣材料燒更好的磚瓦;進向來輕視女子的書塾三個時辰,連裡頭最嚴苛的老學究都親自送我出來,並當場宣布明年准許適齡女童入學。
縣中逐漸有傳言,楊公博學恐怕虛名,他的長女恐怕都比他厲害些!
流言開始懷疑起我父親的眼光,究竟一個一文不值的苦役,能不能擔得起他說的極貴面相。
究竟能不能配得上楊家,如此多才的女兒。
我舀粥時,想到我父親鐵青而不敢置信的眼神,就想發笑,那分明就是在說——
你不過區區閨閣女子,怎麼會這些!
前世我與裴劭的軍師學過天象之學,在宮中執掌中饋、調度銀糧,我見過最好的工匠、最優秀的繡娘、最好的夫子,我學會了他們身上許多東西。我會的東西並不比這世間任何一個男子少。
裴劭卻次次都會從我施粥的棚前路過。
不知因何,時常遠遠駐足,卻從未接近與我說話。
我前世做了幾年的賢后,施粥之事,輕車熟路。能來領粥周濟的,都是貧寒之人,我卻並不會像尋常貴族那樣輕視他們,倒是笑著叮囑他們小心燙。有個方才八歲的瘦弱女孩,失手將粥打在我的身上。
她母親嚇得差點跪倒在地,我卻搖搖頭,多塞給了小女孩兩個饅頭。
正預備回去換身衣服時。
手邊卻多了一張擦拭用的絹布。
我抬起頭,正是裴劭。他臉色蒼白,穿得倒是乾淨,卻從身上透出遮掩不住的血腥味來,不知衣下皮肉有幾寸是完好的。這些時日,他往返於斗獸場,三百金足夠折磨死他。
然而眉眼卻越發堅毅,隱約有幾分前世裴劭後來的模樣。
我遲遲不動,他卻固執地將絹布送出。一張絹布,對他來言,也算昂貴。
直到我的侍女接過,他才後退一步。
深躬一禮:「楊小姐,婚約之事,就此作廢吧。」
未曾想過是這樣一句話。
我驚訝一瞬,我知裴劭秉性,就算這段時間以來說他不配的人這樣多,但他渴望建功立業,想要楊家成為他的助力,絕不可能輕易放棄和楊家結親的機會。
裴劭卻慢慢道,似是凝神回想:
「我做了個夢,夢中我已有妻子,故而不能和你成婚。她似乎也出身世家大族,卻並未嫌棄我的出身,同我共患難。若非她的緣故,我恐怕未來難成大計。這些時日,我仍然奔走於斗獸場,冒死賺金,不過是為了找到她之後,不讓她過和我夢中一樣的苦日子。她是這世間最好的女子,她還在等我,我不能辜負她。」
時人常以夢為預兆。
只有我知道,裴劭的夢不是將來,而是過去。
我垂著眼,不動聲色地笑:「你知道她的名字嗎?」
裴劭搖頭。
他不會說,身在斗獸場,每至瀕死昏厥時,總是聽見有女子輕聲喚他夫君。夢中身處草堂陋室之中,女子周身卻是世家貴女的氣韻。她有時在笨手笨腳地燒炭火,會燙傷手;然而一碰筆墨,就靈慧得不像話。有日,女子畫了一日的畫,夢中他幾次假裝路過,卻根本看不懂畫的是什麼,心生自卑,惱怒地訓斥她浪費錢財。
卻見女子把畫送給他,指著上頭的字道,言笑晏晏:「君不見長松臥壑困風霜,時來屹立扶明堂」。
她知他失意,在用自己的方式鼓勵他。
那是他第一次收到別人送的書畫。
他不識字、未通書畫,卻於最落魄時,收到一幅絕佳的風雨蛟龍圖。
然而裴劭每每從夢中醒來,只覺痛徹心扉。他記不清夢中女子模樣,不知姓名,只知道,她很好。
他要活下去。
他要找到她。
彌補她。
11
我意識到,裴劭開始記起前世的事情了。
我得儘快殺了他。
好在,裴劭和我說完退婚的第二日,就是臘日。我答應裴劭幫他尋找夢中女子,但還是要他幫我履行當日的第三個承諾,去摘一束西山的雪頂紅梅給我。
他雖疑惑,卻也照做。
西山在城外百八十里地,我親眼看著他進了山,卻沒有離開,而是守在要進山路前的一處亭中,靜候來客。
直到傍晚的時候,才看見有一行人策馬而來。
為首之人紫衣金帶,貴氣逼人,瞬間就到眼前,卻因為我設了路障,不得已勒馬懸停。
隨從們瞬間戒備,亮刀出鞘,看向亭中,卻發現不過我一女子和侍從,更加覺得可疑,厲聲問道:「何人在此?」
我端坐亭中,並不畏懼兵刃,不過看向中間紫衣那人。
直截了當地喊出了他的名諱。
「蘇世子,此路不可行。再過一刻,西山將有雪崩。」
前世時西山在臘日這日雪崩,山中三百山匪全部遇難,讓華陰人人拍手稱快。然而當時我聽聞,有貴人也在此遇險,所帶親信全部護主喪命,貴人僥倖逃脫,卻因此一生寒疾,短命早亡。
當時斗獸場中看見蘇世子,又想到後來他人盡皆知的寒疾之症。
並不難猜,今日遇險之人,就是他。
蘇世子抬頭眺望西山,雪峰表面平靜,不過注視幾瞬,意氣風發的面上多了一絲凝重。
回頭看我時眉眼如星如月。
沒有質疑,沒有詢問,
他道:
「多謝。」
我輕輕頷首,再無多言。
蘇世子前世於我有恩,曾在戰場上救過我一命。重生一世,有仇報仇、有恩報恩,便還他一生不受寒疾侵擾之苦。
我以為他們要走了。
便低頭繼續用亭中擺設的炭盆來暖手,卻突然聽見蘇世子清冷倦懶的聲音傳來。
「楊束素。」
我訝異地抬起頭。不曾料想他知道我是誰。
只見大風之中,蘇世子牽扯韁繩坐於高頭大馬上,風雪擦過他的鬢角。
他認真地說:
「三百金要少了。若要娶你,三千金、一座城都不夠。」
12
前世。
嫁給裴劭的第五年,他贏了第一場戰役,擁有了第一座城池。
頒布的第一個詔令,卻是為了尋找一個女子,元娘,他的幼時玩伴。凡能提供線索者,賞三百金。
是日夜中,我借著給裴劭送湯藥的機會,想問他元娘是誰,為何他過去五年從未提過。
卻聽見軍師勸裴劭,不要這樣大張旗鼓地尋找一個女子,免得得罪了楊家。
裴劭道:「元娘於我有恩,我是一定要找到她的。楊家那邊我會打過招呼,世間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常事。」
軍師又問:「那夫人那邊呢?」
裴劭沉默一瞬,他道:「楊束素那邊,不必管。若非渴求功業,我不會娶她。」
當晚我在庭中坐了一夜,抬眼看天時,才發覺自己淚流滿面。
父親為了籠絡裴劭,將我許配給他受苦;裴劭早已有心上人,卻為了得到楊家助力,仍然娶我。
他們都一樣的輕視我。
漠視作踐我的命運。
到天亮時,我擦乾眼淚,手中厚繭擦得眼皮生疼。
我想,沒關係,我年幼時的志向也並非在後宅之中。
裴劭東征西戰,尋找元娘,我在他的勢力範圍內聯合長公主,一起設女學,教中原貧寒婦孺紡織之術,讓她們得以靠自己維繫生存,立法治罪溺殺女嬰之人。
裴劭終於找到元娘,封她為元夫人,偏寵於她,我在將族中秘密珍藏的醫書,包括傷寒雜病論一概拿出,抄錄給天下人。
然而我的命運,終究如萍草。
不知哪日就會被水沖折。
裴劭樹敵過多,他的仇敵將我虜獲,傳信讓已成中原霸主的裴劭讓出三座城池。他當然不肯,反而放出話來取笑仇敵痴心妄想。
危難之際。
是路過的江東蘇世子,先一箭示意殺我之人停手。再隻身入敵營,將我從死穴中帶出來。
並親自護送我回去。
當晚我昏迷高燒不醒,卻如溺水之人一般抓著身旁的人,卻只知道叫表哥。
也許是因為,我覺得世上只有表哥是還對我有一分真心之人。
醒來後卻覺得很是難堪。
一覺失禮,二也是因為,表哥與我的情誼並沒有那麼重。我母親早逝,與外祖家交際早已斷絕,其實世上,並沒有人真的關心我。
蘇世子卻道:
「你表哥很關心你,只是他現在還因戰重傷在床,不能親自前來。不止你表哥,你外祖母,你外祖家的人都很關心你,求到我這裡來讓我救你。亂世中烽火不斷,他們每每派人、送信來華陰,總是因各種境況、或被楊家和裴劭阻攔,而無音訊。哪怕是當年楊家要將你許配給裴劭,你外祖母第一個不同意,氣到臥床不起。當年他們讓我來楊家,接你回江東,然而我出了些意外,到底失諾。終究是我,對你不住。」
蘇世子一口氣說了太多話,牽動寒疾,側過臉咳嗽,卻滿是血。
然而,已經足夠。
世上有人還挂念著我,就已經足夠。
蘇世子又問:
「你外祖母讓我這次見到你,問你一句,你想不想去江東?」
13
我最後沒有去江東。
我去不了。因為裴劭已經在攻打江東,他甚至為奪徐州,差點殺了我表哥。
別人都知道我是裴劭妻子,我這輩子也無顏踏上江東半步。
重生後,我就在想如何殺了裴劭。
最終還是想到這場西山的雪崩天災,我讓他這日進山。
親眼看著西山雪崩,我還不放心。前世和裴劭這樣多年,有時候我也相信父親稱他為天命之人的話,因為裴劭逢凶總是能夠化吉,別人看來必死的局,仍然能讓他陰差陽錯找尋到破解之法。
我命人在雪崩後的第三日,進行搜山。
若裴劭僥倖沒死,那就殺了他。
但搜山之人卻沒能找到他的屍首。
倒是父親知道裴劭為給我摘花,遭遇雪崩失蹤之事,急得當場昏厥,幾近吐血。裴劭還沒正式上門提退婚,在楊家族老和我父親眼裡,就是我害死了我的未婚夫婿。
簡直大逆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