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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前很少做夢的,曬完月亮之後就做了個夢。
夢中沒有出現齊述,或者說出現得很少,只有在宮學上課的時候才有他的戲份。
夢中的我梳著雙髻,和齊楚天天吵吵鬧鬧。我沒有和齊述有過糾葛,在我的記憶中甚至記不住這麼個人。我從未幫他分毫,無半分干係。
中途我遠去西北,又凱旋歸來,聽說有個皇子薨了,但不過是茶餘飯後最不值得提的談資了,我那時候滿心歡喜地縫製嫁衣,要嫁給齊楚啦。
齊楚還是那個樣子,風流得意,我時常因為他太受歡迎而煩惱,但是還是如願以償地嫁給了他。
後來先帝駕崩,我又順理成章地成了皇后。齊楚當了皇帝後,不功不過,但是各地太平得很。有個道士同我說,我是天生鳳命。我從來不信這種東西,而且人家都是皇后了說這個未免可笑,我差點笑掉鳳冠,連臭道士欲言又止的話都懶得聽。
眼下有痣,性格肆意,我和齊楚是這麼相似,好像就該是天生一對的模樣,朝野乃至民間都誇讚帝後琴瑟和鳴、龍鳳呈祥。
我和齊楚極少吵架,他生的多情,手段又溫柔,一起和睦地白頭到老。
夢裡的我壽終正寢,我這一生,時人謂之圓滿。
我從夢中醒來,好像過完了另外一個自己的人生,一摸臉卻發現滿臉的淚。我閉眼回想那個夢,卻不由得地想到,
那個薨了的可憐皇子,究竟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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韃靼這次的勢頭還挺足的。好在我和哥哥的到來很是鼓舞了軍隊的士氣。
齊楚和我配合的相當不錯,從前我和齊述在韃靼有個很值得我吹牛的名頭叫雙剎,現在其中一剎已經成了齊楚。從前的時候齊述很是滿意雙煞的這個名頭,好像把我們倆的名字放在一起就是最值得他高興的事情了。但是世事變遷流轉,沒有什麼是不能改變的。
在大戰來臨的前一夜,我迷迷糊糊地從睡中醒來,竟然無端心悸,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那座小屋前,我一直怕觸景生情,從不願意再踏足齊述從前的這間房子。自他從西北走後,這間屋子也一直空著。
我輕車熟路地從門旁的青磚縫裡摸出個鑰匙,咔噠一聲就門就解鎖了,手卻懸在門上幾度落不下去,一直捨不得開門。我記憶里一直有個披著大氅的清俊青年在燈下看公文,我冒雪而來,他聞聲抬頭,滿是欣喜又不免責備地叫我一聲,「妙妙。」
我伸手推開了門扉,窗戶疏疏地漏進月光,這裡沒有燈光,沒有清香,自然也沒有一個齊述。我把手中提著的一盞油燈放在桌上,屋子裡亮堂了些。他向來是喜歡乾淨的人,案桌上落了厚厚的灰。我什麼也沒有做,就靜靜地看著,無端輕笑了一聲。
我走進拉開一個隔層,很久以前我總是落了我的東西在他這,什麼發繩什么小玩意阿總是忘在這,他總是把那些東西整整齊齊地放在這給隔層裡頭。我拉開,卻見裡頭空空蕩蕩,也許是帶走了也許是丟了,我無所謂地想,正要合上的時候,發現角落裡有張布帛。上頭繪畫了些我看不懂的符,通篇都是沈妙兩個字,珍之重之,好像是用盡所有心思和眷戀,我不忍看,伸手就把它翻覆了過去,卻看見反面潦草地寫了兩個字。
「竊 命」
竊命,竊的什麼命,誰竊了誰的命?
誰竊了誰的命!
我把布帛胡亂地攏入袖中,跌跌撞撞地起身,茫然地環顧了這間小屋,一時間從未如此看不通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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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是嘉魚谷,敵軍現下節節敗退,正是趁勝追擊的好時候。
可我卻有些心悸,很是惴惴不安,臉色有些難看。齊楚策馬向前,湊近詢問我的狀況,我搖搖頭說是沒事。我抬眼看向那嘉魚谷斑駁的紅字時,突然想起來,這是當初齊述阻止我前進的地方,是那年他替我擋箭的地方。
我張了張嘴,有點退縮,想說回去吧。
齊楚似乎看出了我的不安,溫聲說道
「經此一役,韃靼元氣大傷,只差這個收尾的時候了。妙妙,你在猶豫什麼呢。是什麼阻止了你前進的腳步呢。不要怕,後頭有我。」
我啞口,我只有憑端的心悸,他說的不錯,這就是最好的追擊時刻,待他們重回腹地,行軍休整而來,又是一場苦戰了。
我勉強點頭,但是對上次齊述的情況心有餘悸,還是決定率小部分精銳人馬先入,留了大部分於外待令。齊楚和我一起,谷內靜悄悄ṱúⁿ的。我略放下了心,正要派人去傳令。
歷史再次重演,漫天的箭雨落下,我急喝後撤,好在帶的都是精銳,又入谷不深,保全大體撤退還是很可行的。
我一面擋著破空而來的箭,一面想和齊楚交待些東西,還不等回頭。
腹部傳來一陣劇痛,我茫然痛苦地低頭看,冷如雪的刀尖穿透了我的鎧甲,露出一個染血的尖。這劍我認識,我曾經拿著它跳過劍舞,現下穿過了我的腹部。
越春劍。是越春的話,那麼是誰握著它,毫不留情地從背後刺向了我?
是誰和我說,後頭有他?
箭穿透了我的箭頭,腹中的越春被抽了回去,我從馬上往下墜,又被誰攬起。
誰湊在我的耳畔說,
「兩清了,沈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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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勤政殿。
瑞獸淺淺地吐香,盤旋成繚繞的煙。桌上堆滿了奏摺,皇袍帝王疲憊地撐著鬢小憩了一會。他在淺眠中也皺著眉,已經入了秋,額角卻不由得滲出了汗,好像夢到了什麼極為不安的場景。他輕輕顫動,一令下達百萬枯骨的帝王竟然此刻脆弱得如同孩童。硃筆上的一滴硃砂落在了奏摺上,紅色的一滴恰恰落到了沈妙二字上,一下子就氤氳開了。
「不要!」
齊述猛地睜眼,眼角戾紅,冷汗直流。
他向來不喜歡太多人伺候,此刻倒顯得殿里空空蕩蕩的。齊述微喘著氣,脖頸之間青筋隱現。
「妙妙。妙妙。」他輕呼。
早聽見陛下有異動的主管高俞樂急匆匆地跑進,小心翼翼地提醒這位做了噩夢迷迷糊糊的帝王。
「貴妃娘娘已經在西北啦。」
「噢!妙妙已經在西北了。」
齊述慢慢清醒過來,額角的冷汗滑過堅毅的下頜,他深吸了口氣,敲定命令,
「西北八百里加急密令——」話說一半又改口,「不,來不及了,朕親自去。」
「再把原太子那邊直接封查了。不必留情。」
高俞樂彎著腰,對皇帝的命令不敢存疑,他跟了齊述好些年,不是因為他足夠機靈,而是他向來不會逾矩,,不對皇帝的決定多加質疑。齊述的喜怒除了面對那位之外,其他時候真真是表情管理大師,旁人揣測不了心思,可是現下他都能看出陛下的緊張害怕。
齊述怔怔地看著吐著香氣的瑞獸。
高俞樂略顯焦急地等待著年輕帝王的下一句吩咐,良久卻等不到,風吹過這位內侍的下巴,涼的他一哆嗦。
良久,齊述輕輕地說,
「你說,朕是什麼樣的人。」
高俞樂心上冒汗,斟酌著用詞,
「陛下乃是明君,朝堂縱橫,四野莫不臣服......「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了。
年輕的帝王漫不經心地自述著,
」於名義,朕名不正言不順而得帝位。於君主,朕血洗老臣以穩朝綱。於兄弟,朕囚禁兄長日夜監視。於國家,西北如今又起干戈。「
高俞樂聽到開頭就嚇得跪下了,額頭搶地,為自己聽見這番言論惶恐不已。
齊述頓了頓,輕輕笑了笑,又嘶的一聲,好像痛苦極了。
」為人夫君,處處想強求一個美滿,可處處皆為虧損。「
他起身一腳踹翻案幾,眼帶戾紅。
」可朕偏偏不信此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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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做夢了,夢裡感覺胸膛痛得要死。
我穿過一片白茫茫的霧色,站在了一座府邸前面,府邸里火光滔天,我看見裡頭混亂一片,府里傳來撕心裂肺的尖叫,我看見有羽林衛在火里殺人,我茫然地站在門口,穿著盔甲的羽林衛來來往往卻看不見我。
他們的臉上帶血,有個小丫鬟在我的腳邊被刺死,血朝我濺過來,卻穿過了我濺在身後」忠君報國「的石碑上,好生熟悉。我茫然地抬頭,看見府名——沈將軍府,這是我家,這是我家!!
大火燒起來,把所有的花和罪行都燒掉了。
天蒙蒙亮了,我看見鬢上簪鳳釵的少女從馬上躍下,朝著這一片斷壁殘垣跌跌撞撞地跑來。那是十七歲的沈妙。我曾經夢見過一樣的場景,在我和齊楚恩愛一世的夢裡,前一夜我被皇后娘娘喊到宮中去試嫁衣,一支九尾鳳釵簪在我不勝嬌羞的臉上。但在那個夢裡,我回來時,府中仍然一片安樂,為我要出嫁而充滿喜悅。
現下沈妙回來了,人人都告訴她是走水失火,將軍府本來人丁簡單,現在只剩夢裡的沈妙一個人了。
她不肯信,老皇帝慈愛地摸著她的細發,安撫夢裡的沈妙,」好孩子,你仍然會是楚兒的妻。「
她和齊楚說她不信,齊楚沉默了會,嘆了口氣說ŧŭ̀₆,妙妙,你只是太傷心了。我會娶你的,妙妙。
十七歲的沈妙孤零零地從上京的繁華走過,眼淚都流不出來,她的哥哥她的父親,突然都沒有啦。
她被人從後頭扯住,沈妙下意識回頭,一個戴著狐狸面具的人看著她。沈妙呆呆的,燈光流轉,那人把臉上的面具輕輕扯下,露出一張含笑的面容。是齊述。可我分明記得,在不久前我做過的夢裡,不該有齊述出現的。
他把一盞兔兒燈提到沈妙眼前,輕聲Ṭŭ¹說,」我信。「
沈妙愣住了。
他又耐心地重複一遍,」我信你。我幫你。「
沈妙哇的一聲就哭了,將軍府沒了以來,她從沒哭的這樣放肆過。
齊述慌了手腳,我還向來沒見過他這麼無措的模樣。
我像是一個旁觀人一樣看著他們的故事。約莫明白了些,在這個夢裡,齊述是出現的,夢裡的沈妙原來也搭救過他,只是不像我這樣與現實的齊述陷入愛戀。
齊述也不曾當皇帝,他仍然是個不起眼的小皇子,可也在盡力為沈妙奔走查詢。
沈妙嫁人了,嫁給了齊楚。齊楚是太子,大家都稱讚老皇帝宅心仁厚,人走茶不涼,仍然讓沈妙這個孤女做了太子妃。
沈妙嫁人那天,齊述在他的窗前坐了一夜,星星是那麼亮阿,他一動不動的,好像定住了一樣。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但到雞鳴三聲天亮的時候,他動了下,一滴露從他的眼角落下。
」嗯,這樣也好。「
他慢慢把查到的那些東西在燭火上燒毀,嗯,就讓火把一切的吃掉吧。
齊楚當皇帝的時候,沈妙沒有當皇后,皇后是個南蠻的公主,行為卻比沈妙閨秀多了。道士批了四個字給她,叫」天生鳳命「,果不其然,自她當了皇后後,龍鳳呈祥,風調雨順,民生安詳。我看到皇后的臉,驚了一下,那不就是蘇凝旖嗎?只不過是身份不同了罷了。索性沈妙已成孤女,一支沈家軍也早已被朝廷安排得妥妥噹噹,再無勢力可依仗。
齊述被封了個閒的不行的王爺,卻自不量力地想帶沈妙離開。事情沒準備到一半,人已經沒了。真的很搞笑。
我看著在宮中像花期過了褪色了的沈妙,明明是同一個齊楚,同一個婚約,何以兩個夢的差別如此大?
只有一個變數齊述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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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夢裡醒來,痛的不行,胸膛上裂心的痛。
一醒來就看見沈知,我都要感動哭了,我說,
」哥,見到你真好,剛剛夢見你死了,骨灰都見不到的那種。「
沈知關切的表情一僵,咬牙切齒,
」你還是繼續昏迷著吧。「
我哈哈一笑,牽扯到傷口還是疼。
」他是不是捅了我一刀?「
沈知摸了摸我的頭髮,
」已經幫你捅回來啦。「
我打量周圍,這不是軍營,也不是那座小城。
沈知得意地說,
」不錯吧,這環境。前面有個湖,風景很好。你養病的,在這心情也會好一些。「
」那邊的情況呢?「我注意到他雖然換了身乾淨的衣服,但髮絲上還沾有血污。
」你好好養傷就夠了,那邊我來周旋。這段時間,你好好想想,你要做什麼,你要去哪裡,等一切結束了,哥哥都滿足你。「
我不說話了。
他的時間也匆忙,要趕回去了,我輕輕和他告別。
他們什麼都不和我說,但是我也確實需要一個安靜的環境來審視自己。
想想這二十年的時光,關於那些我愛過的、我恨過的、我忽視的、我做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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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處四面環山,又有清湖,哥哥留了侍衛和侍女給我,我恢復好一點了就會稍微下床走一走,有時竟忘了今夕何年。
因此也不知曉外面局勢變轉如同風雲。
我撿到了一隻喵喵,和我從前在皇子府里養的別無二致,一樣乖順。我笑嘻嘻地點著它的鼻尖,它軟綿綿的,我卻突然掉下了眼淚。
哥哥也ẗů₊不來看我了,大抵是怕露了自己的痕跡。我隱約覺得自己有點疲憊,好像和紅塵切斷了聯繫之後,就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也無意再去關心外界。
下了第一場大雪的時候,我正在睡覺,喵喵拱了拱我的腳,往門外跑了出去。漫天的大雪往下飛舞,盪在這個小山谷里。我赤腳踩著雪,冰涼涼的。烏黑的長髮垂在我的身後,輕輕飄動著。
我往雪裡奔跑。
Ŧũ⁶我想起那年雪夜照燈讀書的清瘦青年,想起了他滿身白雪地捧著一隻紅薯叩響我的門扉,想起我在深宮裡看雪一點點落在紅牆,我最後喘著氣停住,想起十八歲那次遇到伏兵萬箭齊發時在雪地里奄奄一息的少年。
我抬頭看雪,感覺所有的感情隨著大雪而來,漸漸如同大雪一般離去了。
一滴淚從眼角流下。
我感覺冰冷的赤足被什麼溫暖的小東西拱了拱,低頭一看原來是我的喵喵。它咬著我的衣服,好像要把我牽到哪裡去。我順從地跟著它走,看到它笨拙的模樣倒是覺得有幾分好笑。
但我很快就笑不出來了,它把我牽到了一個地方,薄雪粘在了他的臉上,那個人躺在地上,身上滲出的血把身下染的殷紅,奄奄一息的模樣。
我低頭冷冷地看著他,看著雪落在他的長睫上,鬢髮染白。
我輕輕笑了笑。
何其狼狽阿。齊述。
我抽出袖側的短劍,尋思著哪裡下手比較合適。齊述大概本來意識就不太清楚,此刻難得稍稍清明,費勁地半睜著眼,看到我、看到我手中的劍,他都沒多問一句,卻道了句,
「妙妙,你怎麼赤著腳?」
我快要扎進他心頭的短劍頓了頓,我晃了晃神,從前在皇子府的時候我就喜歡赤著腳,齊述就在房裡和廊上都鋪了西域進貢的細毯。
短劍到底偏了偏,又被我收起。理智回籠之後,我不得不承認,他是個極好的皇帝,而今西北不平,他作為萬民天子,不可以死掉。
喵喵在他身畔,舔著他臉上的血痕。我把喵喵抱起來,居高臨下地和他對視了一眼。
最終還是踩著雪回去,找了個侍衛把他拖回了住所,又遣了個人去和哥哥稟告。
但我還是心情不好,悶悶的,喵喵大概知道我的心情,乖乖地呆在我的懷裡不出聲。
等到夜半的時候,我感覺窗子有異響。下意識就去抽枕頭下的刀刃。
來人卻已經擒住了我,捂住了我的嘴巴。溫熱的氣息噴在我的肩頸處,我緊繃的情緒鬆了一點,我已經知道是誰了。我再沒有在旁的人身上可以聞見龍涎香的味道了。
我反手抵抗,卻被他緊緊地抱住。我隱約感受到他的傷口又裂了,真是個瘋子。
我還要掙扎,卻感覺脖頸里落入了濕潤的東西,一滴又一滴。你見過帝王之淚嗎?他從沒有在我眼前掉過淚。他把我抱得那麼緊,好像是什麼失而復得的珍寶一樣。
我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居然任他抱了好久。隱約里可聽見雪簌簌地從枝葉中穿行的聲音。我的身後貼著一個熱燙的身軀,血從衣服中滲出。
不知道過了多久,齊述在我耳後驀地開口,氣息蹭在我的耳邊,痒痒的,
「我有想過讓你離開。」
我靜靜地聽著。他開口卻不提出現出現在這裡的理由,也不說外頭的局勢。
「很久以前我裝得那麼好,讓你以為我是那麼無害的人。在宮學上課的時候,我就受不了你和齊楚在一塊兒。我撕掉你寫給他的小信,讓你誤會他和那些貴女理不斷剪還亂的關係,人人都說你們自幼有姻緣,門當戶對,天作之合。可是我連你對他笑都看不得了。你要我怎麼有一天眼睜睜看你走上別人的花轎,和他舉案齊眉白頭偕老,我連想都不敢想,只覺得痛不欲生。妙妙,我是宮婢所生,血里流著低賤的因,永巷那條巷子常年見不到光,我怎麼能想到有一天會有一隻小鳳凰落到我身邊阿?」
「我始終相信,是命運指引你來到,卻也是命運——逼迫你離去。我不會允許的。」
我等他再說,卻發現他的頭埋在我的脖頸里,已經昏過去了。
我把他推到旁邊,沾了滿手的血,他才包紮的傷口已經裂開。
我看了看他,身為皇帝卻落得滿身的傷,一身戰場的血腥味。這是御駕親征嗎,不是吧皇帝失蹤重傷這也太動搖軍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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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述在這裡休養了下來,我大傷未愈,他又新傷,真的就病友唄。
我派人給哥哥送了信,現下估摸著也快到他那了。
雪落得緩了,齊述靠在廊邊,身著素衣,臉色還是蒼白,隨意地坐靠在那,卻莫名有一種漫不經心的王氣,喵喵是個看不懂我眼色的喵喵,已經奴顏媚骨地在齊述手下撒嬌打滾了,我看的怒氣直升,要知道我撿到這個喵喵的時候,可是過了好久它才肯理我的,現在已經和齊述比我還熟稔了。
我沖喵喵招了招手,眼睜睜看著它懶懶地看了我一眼,翻轉了個身倒進齊述的懷裡。
我:?
我氣的轉身想走,卻聽見齊述輕笑了一下。他抬眼看了看我,眼底的墨色恍若漩渦,一隻手輕輕拍了拍喵喵,輕推了它一把。我這才看見那隻喵喵不情不願地起身,往我這邊慢吞吞地走來。我蹲下身子把喵喵抱起來,瞪了一眼懶洋洋看著我的齊述,轉身走了,卻聽見身後傳來更朗的笑聲。
等到吃飯的時候他又鬧妖蛾子了。齊述捧著胸口一副弱西施的模樣,非要和我同桌進食,我想想是怎麼說的來著。他垂著眼氣息淺淺,說,現在身體極為虛弱,倘若沒有將軍您在旁威懾,恐被賊人毒殺。
話是如此,我也不想狗皇帝在這裡出事,心裡暗暗期盼他趕緊養好傷哥哥快帶人來接他。因為心裡有所憂鬱,我吃飯都比平時吃的少了許多。一抬頭看見齊述撐著頭淺笑地看著我吃飯,差點噎住。
我吃了兩碗半,還剩了小半碗飯再也吃不下去。我狠狠地放下碗,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為什麼你不在你的皇宮抱著美人好好過!來這邊就算了,還差點死在我面前給我添堵。
他湊過來認真地看著我,
「因為我發現我錯了。」
他像墨一樣濃黑美麗的眼裡倒映出我的影子,好像全天下他的眼裡只容得下一個我。
「我不後悔讓你來此。你想做的事情,我都支持。可是,我錯在放你一個人來,刀山火海,我都陪你一起走。即使是黃泉路上,我也應該和你做個伴。」
我笑著搖搖頭。
「你沒有放我一個人來,你讓哥哥在前頭護我,又送齊楚常在我左右。」
即使齊楚在嘉魚關用他的劍捅了我一刀。但是誠然,除卻那一刀,他作為我的副將,一直做的很好。我那時候恍惚里聽見齊楚說,兩清了。確實兩清了,我再也不用為他沒能登大典的事而心懷愧疚,一報還一報,我和齊楚,的的確確兩清了。
齊述的眼睛冷下去,好像聽到齊楚兩個字就足以讓他心生厭惡般。
我微笑著說,
「你不必如此作勢,他確實背刺了我,但你也不遑多讓。」
齊述,你比他又好到哪裡去呢?
他的眼神有片刻失神,好像世界的光彩在一瞬間失去顏色,配上他失去血色的唇,無所不催的帝王現在脆弱的好像一張紙。
我沒給他太多感傷的時間,我問,
「『竊命』,什麼是竊命?」
他眼神猛地抬起。牖窗不知道什麼時候開了,飛雪隨著風灌進來。我靜靜地等待,他沉默了許久,艱難開口,
」『竊命』就是,你拿走了本不屬於你的東西,像是最卑劣的小賊一樣,一面貪溺著不屬於你的幸福,一面卻又恐懼著命運的懲罰。「
他的眼神那麼溫柔又那麼痛苦。
他俯下身抵住了我的額頭,他的體溫很低,與我相碰的額頭像一塊玉石。
」沈妙。我把一切都搞糟了。你的生命中從來都不該有一個我,你本來應該走一個繁華點綴的康莊大道。身世顯赫,父兄疼愛,你永遠像我剛見你那樣,熱烈明媚,走路時腰間的鈴鐺一步一響的。如果沒有我出現,你不會有諸多磨難,也不會受那麼多的苦。我因為私心留下了一隻小鳳凰,卻忘記了自己就是災厄本源。「
我打斷了他,認真地盯著他的眼睛。
」齊述。沒有人是不值得存在的。很久以前,我覺得世間你最值得。你大概不知道,在你和齊楚都只是皇子的時候,雖然齊楚的身份要尊貴一些,但是你在貴女里的人氣一直居高不下。你看,你也是很受喜歡的。你又何必一直拘泥在我們的從前呢?「
我頓了頓,
」畢竟,我不是你的正妻。「誠然,我一直覺得這事很丟臉,夫君升職了我還降為妾位了是真的很丟人,大概沈家往上追溯到草根平民的時候也沒有出過這樣荒唐的事。如今坦然地陳述出來,卻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
齊述冷不丁地說,
」蘇凝旖已經被廢了。你和齊楚兩清了,她再也不會危害到你。「
我覺得這話前後矛盾,沒頭沒腦的看不出什麼因果關係。卻莫名覺得有點兔死狐悲,我出兵前她還是那麼風光,現在轉眼已經被廢了,難測難測。
我輕輕掙脫了齊述放在我發間的手,往後拉出了一個安全距離。
」齊述,我攏共才陪了你那麼幾年。你福澤深厚,是要長命百歲的人,不是蘇凝旖還有別人,往後還有這樣許多許多年,只是陪你的人再不是我。理應我們應該也兩清一下。你和哥哥大抵都不想讓我知道外面的情況,但我猜一猜,現下外頭已經亂套了吧?你一個皇帝傷成這樣,不論是不是計謀,但是估計情況都不容樂觀。是不是齊楚裡應外合在西北反了?我的傷勢快好了,讓我重上戰場吧。我從來都不欠你什麼,這次我想大戰結束後,放我離開吧。我累了,其實你也是。「
我攏共來過兩次西北,一次用軍功換了和齊楚退婚,如願嫁給齊述。第二次我打算用軍功,換我離開齊述。前後不過四年,可見世間萬事都是不可預見的,難測難測。
他沉默了好久好久,雪落在他的長髮上,好像他白了頭一樣。
齊述說,」好。「如你所願。我把鳳凰重歸於天,帶著我所有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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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幾天我都避著齊述走,哥哥的人終於到了。哥哥親自帶人來的。
彼時齊述還是在廊邊吹雪,他的身體恢復得快,只是面色仍然蒼白。喵喵不知道到哪去了,他就一個人坐著,面對著漫天的雪不說話,看著怪可憐的。旁邊站著一個他的屬下,正在低聲和他講著外頭的情況,他時不時地嗯一句。
我壓根沒想過這場仗有輸的可能性。等我到外面的時候,才發覺情況比我想像的要更糟糕一些,齊述在戰場上重創齊楚與韃靼的大軍,但自己也重傷,並在一段時間內下落不明,擾亂了軍心。且齊楚叛逃的時候帶了邊城的一支核心精銳,對這邊地形布防什麼的都很熟悉。
」千防萬防,家賊難防。「守關的將領啐了一口。
其實我聽見的時候還有點難過。很久前我覺得齊楚是天底下和風光最貼近的人,即使廢太子的處境給他堆上了一層灰暗,但他曾經也是那麼得意的少年郎,如今落得一個世人唾罵的程度。
我真正在戰場上看見齊楚的時候,感覺他整個人就像是一把在血里浸過的桃花枝,從前肆意若星,現下更是沾了血氣。越春和刃雪相撞,錚錚聲里他輕笑,
」小沈妙,怎麼不走?給了你那麼好的機會。「
我反問,
」你這又是何必呢?「
齊楚勒馬揚沙,越春染血更添森然。
」小沈妙,我可什麼都沒有了。倒不如用這命,讓他痛上一痛。「
我身後萬箭齊發,他揮劍抵擋,一面命人撤退。
齊楚哼笑一聲,
」你還記恨上我了,當初那一刀,可是為了你好。「
一刀斬斷你我因果緣分,吃虧的可是我好不好喂!
我懶得多說,一直逼退他們到大漠深處。
我說了,這西北的仗就不可能輸。齊楚縱然也許朝野民間還有支持他正統血脈的人,但也掀不起浪花,不是我吹齊述,但是他確實上位以來做的很好,國泰民安,不服他的被他收拾了,服他的過的更安順了,以現下這個太平世道,又有沈家在這邊扛著,西北有整個朝廷在後面做支撐,韃靼的勢頭囂張不了多久。
齊述那個人心思沉,前面受傷失蹤不過是為了詐軍中身在曹營心在漢的人露馬腳,來我這邊過了幾天美滋滋的度假日子,回去就把那幾個不老實的給收拾了。
韃靼一路往後撤。撤無可撤的時候提出了議和。對面直指要求我過去。齊述大發雷霆不同意,冷笑著說這麼個東西也敢提要求。
但我去了,因為我父親在齊楚手裡。
我配上了刃雪劍,和幾位官員一起騎著馬,一步一步地走向敵營。從千軍萬馬里走過,進敵營的時候我回頭望,莫名有種直覺齊述在瞭望台里看我,陽光那麼好,我沖他微微一笑。
直面生死危機,才忽覺情愛不過那麼一回事。萬幸是敵方並非詐降,我方重修於和的誠意也足。
臨了要走的時候,齊楚輕輕敲了敲桌子,吩咐道,你們幾個先走,沈妙留下。
隨行的侍從警示地拉開劍鞘,我的手指也搭在了刃雪上。齊楚失笑苦惱地扶了鬢角,說你們不要這麼緊張嘛。
實在是這位廢太子的瘋勁太足了,說叛變就叛變,說打仗就打仗。
最後帳子中只剩下我和齊楚兩個人。
他倒了兩杯酒,指給我看,
」一杯有毒,一杯沒毒,你選吧。「
我隨手拿了一杯,他輕笑,
」算你運氣好。「
齊楚自己拿過那杯剩下的,放在面前把玩。
」你的父親安置得很好。若你還能回京,不日就能見到那個活蹦亂跳的老爺子,我小時候練武可是吃了他不少苦頭,臨到現在總是找到時候回報了些。欸你眼神不要這麼恐怖嘛,我真沒幹什麼,好吃好喝地貢了他一段時間而已。「齊楚先回答了我最關心的問題。
」沈妙,這世間萬物都是有因果命數的。兩清對我來說可不是什麼好詞,但現下對你來說,應該是極好的,你看你現在的狀態,找那個破道士過來,一準你現在就是所謂的天生鳳命呢。你不欠我了。這很好,對不對?「
」其實呢,如果沒有齊述出現,我們現在估計已經成親許久了呢,說不準我的女兒都有了,像你卻更要漂亮些,畢竟我的相貌往這放著。我可能不曾告訴過你,我做過一個夢,夢裡沒有齊述,你踏上了我的花轎,我的聘禮也沒有一直堆在庫里落灰,人人都說你是京里最美的新嫁娘,我和你一起白頭偕老、子孫滿堂。這夢可真好。「
」我其實不怪沈家和齊述聯手,送他上了帝位。父皇年老多病就容易猜疑,總是擔心大權旁落,秘密安排了錦衣衛留下了滅府的命令。齊述以此和你哥合作,那邊錦衣衛還沒動手已經先一步逼宮了。但是這事也是父皇留給我的人告訴我的,屬於絕對機密,齊述怎麼會知道,這很奇怪你知道嗎?「
「我只是難過,我那麼喜歡的小姑娘。在宮裡被磋磨得沒了光。有個瘋癲的道士和我說,命格二字並非不能破,因為你的緣故,擾了我原有的命格,緣分纏繞在一起,誰知道是劫是緣呢,瘋言瘋語的,可我又不得不信。斬斷也好。」
」等塵埃落定之後,一切都會有答案的。「
齊楚絮絮叨叨的,我從沒見過他話這麼多的樣子,好像一切都來不及了,他把他能想到的,全都一股腦地倒給我,我聽他說我去西北的那些年他在做什麼,他給我收拾的聘禮箱子裡又裝了什麼故事,關於他名字的由來,那些他後悔的決定,他從前設想的關於未來的恢弘想像,外頭的太陽落下去,難見的血紅。
他看見了落日,怔了下。
「天色晚了,回去吧。」
他低頭把手中酒一飲而盡,說來他身上還沾了戰場的血,黑髮被高束起,眉眼裡卻綻放了三月艷極的桃花。
優雅閒適的模樣,讓我想起我第一次在那株桃樹下見到和自己下棋的他,芝蘭玉樹,青蓮為骨,桃花瓣落在他的肩頭,他轉過來朝我淺笑。
「你好呀,小沈妙,我是你太子哥哥。」
現在縱然狼狽的他也掩不住那股子貴氣,
「再見啦,小沈妙。」
一路往前走,千萬千萬別回頭。
你記不記得,我那時候和你說等你征戰回來我要和你說件事,我最最親愛的小姑娘,我那時候想要說,翻遍全天下都找不到你這樣的小姑娘啦,我偏偏不愛姑娘彈琴侍畫,只喜歡你在我身旁舞刀弄槍。嫁我,沈妙。
我掀起帘子,聽見後頭有嘔血的聲音,卻不忍回頭,我千尊萬貴的太子殿下,怎麼能讓人瞧見他最難堪的場景。七竅流血,真是難看的死法。
但別無他法。
我仰頭看落日,懸日落下去。
再見,齊楚。
再見啦,我的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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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戰勝利,本該高興卻一直懨懨的,但我總歸沒忘了去找齊述辭行,戰前說好了的,打完放我走。
我真怕他又和我說一堆東西,但是那個香一直繚繞啊,他失神了很久什麼都沒說,和我說好。
他向來都說好。
我拜別了父親,他身體很康健,只是經此一事後難免有些受挫,又拜別了哥哥,我說我要出去走走。我騎著馬出城的時候,沒有回頭。
我在大漠裡面看了星星,從北走到南,路過大風和雁群,最後在一個小橋流水的江南小鎮駐步。
我一面看著綠水長流,一面拆開了今天收到的信。
啊,來自齊述。
沈妙吾妻,不知何以開口,聊將書信為答。
很久以前我開始做夢,夢見自己死在十九歲。我在人間十多載,生母低賤,在生我時已經死去,永巷地僻,我在潮濕黑暗裡求生。我向來沒有感受過溫暖,不知什麼是愛,又什麼是被愛。那時我想,死在十九歲,倒也無所謂。人間對我,實在沒有意義。
我其實很早之前就見過你,沈家的姑娘,你的毽子有次被我撿到了,我想要還給你,被宮人打了一頓,那毽子真好看,七彩的長羽熠熠生采,那時候我看著把你圍了好幾層的宮人就明白,你是和我不一樣的人。嗯,生來就不一樣。
直到你向我伸出手。冰雪融化了,因為你的存在,我竟然覺得世界溫柔。我向來情感缺失,不分七情六慾,可是見你和齊楚笑談,郎才女貌,竟覺苦澀難忍。
此間心態暫且不提,我後來又做夢了,在你去西北的時候。我知道自己天生厄運,靠近我的人都會不幸,你應該是長命百歲之人,我竟然夢到你在漫天的箭雨里脆弱地死去,我就知道,我又影響了你。於是我也去了西北,我命賤又硬,總該替你擋擋的。萬幸你還在。我不知道什麼是喜歡,也不懂什麼是愛,只是覺得見你就歡喜,見你落淚就心疼。你說你喜歡我,我深知,這些都是我所偷竊的片刻歡愉,如同那枚不屬於我的繡了荊楚的穗子。但足夠我歡喜一輩子。
你嫁給了我。偷了就偷了吧,那就偷一輩子。我向來就是這麼低劣的人。
後來我又夢見了,先帝恐沈家功高震主,一夜裡沈府夷為平地,你又哭。於是我去和沈知逼了宮。我當了皇帝,掌握了前所未有的權力,
我沒想到你的氣運被我影響了能被竊取,夢裡逼我去娶蘇凝旖,我不願。於是你還是在山崖墜落,我們還是遇見了蘇凝旖。我無能至此,需要和她人委以虛蛇才能保全你。我見你一點點憔悴下去,我很多時候在後悔,我說我確實不該出現。本來就該是你和齊楚龍鳳相鳴,我一直裝得那麼好,竟然這麼害怕這麼膽怯和你說出全部。
我真的害怕,害怕你說,齊述,我後悔遇見你。
沈妙。沈妙。我該怎麼辦?
剩下的我沒有再讀,把信紙折了起來,折成了一隻小船,慢慢放進了水裡。
我繼續往前走,旁邊有人低聲問,
「為什麼不看完?」
「我等他親自和我講。」我轉頭看向他。
來人一身寶藍色,玉冠束髮,馬兒停在柳邊。他往我這看,一雙眼平靜溫柔得像湖水,長眉鬢掃,說不出的俊逸飛揚。
是齊述。
「那可能要講上一輩子了。」他低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