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著對我說,皇后不能是你。
我把嘴裡的瓜子殼一吐,冷笑道,
「皇后也不能是她。」
齊述捻去我吐在他頭髮絲兒上的瓜子殼,伸手就要重新塞回我的嘴裡。
「你太吵了。」
我往後仰,躲開他的手,
「確然我比不上她的嫻靜。天生話多。」
我嚼碎了瓜子仁,五香的,可現下卻莫名其妙吃出了一股子苦味兒。
他像摸貓一樣揉了揉我的頭,
「乖,妙妙,你聽話。」
我懶得動了,看著他的眼睛,認真地說,
「齊述。我這輩子再不奢求別的什麼東西了。我以前比較二,你知道的,我再不要你的喜歡,又不腦子抽抽地說什麼恣意。你要在蘇凝旖宮裡天天躺著我都沒意見,你的心上人是蘇凝旖還是柳凝旖我都不耐煩去知曉。但是,這個皇后的位子,我要定了。」
我看著齊述的臉色一點一點黑下去,啊呀啊呀可真難看,我聽說他當政的時候被權臣當朝羞辱著罵時臉色都不帶變的,怎麼現在我講兩句就這樣了呢。
我搖搖頭,可見傳聞都是不大可信的。
齊述臉色黑到底了。
我漫不經心地想,如果他願意讓我當皇后,那我就不討厭他了。
他低聲說,
「即使這皇帝不是我,這皇后也必須是她。蘇凝旖是,天生鳳命。」
我一口氣差點沒提上去,氣死我了!死皇帝,自己要扶野情人上位就上位,還找了個裝模作樣的國師說她是天生鳳命。呵呵,那我是啥?天生野雞命啊?
我咬著牙說,
「對,她是天生鳳命。以前每天布衫荊釵、往上數十八代都是奴僕、長得最多清秀,偏偏有日入了帝王的眼,真是好一隻鳳凰。像我這種家族世代功勳,從帝王微時就常伴身旁的,原來就是給人做配的命。」
齊述抹去我眼角滴落的一滴淚,我也訝異,我竟是落淚了。
他的動作溫柔得不像話,但是說出來的話卻讓人遍體生寒。
齊述說,
「妙妙。這是你欠她的。」
我沒有話好說了。
我確實承蒙她一段情。我被刺客追落山崖,得蒙採茶女蘇凝旖所救。但是我連累了她,追來的刺客燒殺了蘇凝旖全家。火光里刺客要連著我和蘇凝旖一起殺死,好在齊述帶人找到了我們。我那時候是多麼害怕,覺得齊述如同天神一樣降臨。但是卻不見我的天神,在火光里和那個布衣荊釵的女子看對了眼。
怎麼?齊述給她了,皇后的位子也要給她。
我越發口不擇言,「好啊。」我一腳踹在他腿上,「既然這樣那就換個皇帝來當。」
齊述的臉一瞬間那叫一個五彩斑斕,拳頭緊握,額頭青筋隱現。
我這是戳中了他的痛點。
如你所見,我是個十分不像話的妃子。雖然我不太得寵,但是娘家顯赫得不像話。朝廷里三分之一的兵馬掌握在我沈家的手裡,他齊述能坐穩這個皇位,少不了我沈妙身後的沈家支持。
他好像很氣的樣子,卻慢慢靜了下來,就這樣看著我。這種眼神讓我有些不安。
齊述笑了笑,他說,
「沈將軍已經有月余沒給你寫信了吧。」
我一下子就呆住了。我爹從前最寵我,即使文化水平不太好,也幾天隔送一封字跡難看的信託宮人遞給我。前朝後宮本來是不許聯繫的,但是我家情況比較例外。說起來我確實有些日子沒有收到信了,我心裡有一些涼,太陽穴隱隱跳著不安,我抬頭看著齊述,他薄唇旁的笑讓人感到可怖。
「你做了什麼?」我一下子就揪住了他的衣襟。
他低聲說,「妙妙,只要你乖,我什麼都不做。」
我都要哭了,這個壞男人,為了那個女的居然連我爹都動。可我嘴嗨都不敢了。
我失手扯下來一段穗子。這穗子打得真難看,還有老是被人摩挲而產生的磨舊感。
他的臉色一下就大變了,一把從我手裡奪了過去,一副如珍似寶的模樣。
我忍不住嘲諷,
「一個破穗子這麼著急。」
齊述轉過頭來,眼角帶紅。
「一個破穗子?在朕眼裡,比你沈將軍的命值錢多了。」
他很少在我面前自稱朕的。
他看了那個穗子一會,閉了閉眼,方寸前他當寶貝的穗子被他丟在了腳下。
「沈妙。除了皇后這個位子,我什麼都能給你。你好好的,沈家,我一根毫毛都不會動。」
然後他就大步離開了,臨到珠簾的時候他停步了。
「你真的,不認識那枚穗子了嗎?」
語氣里我竟然聽出了落寞。
我一愣神的功夫,他已經又走了。
留下珠簾相碰的清脆聲。
我把地上那個五顏六色的穗子撿起來,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隱隱約約有些熟悉。
落到那角度里的一個小標誌的時候,我才想起來,這好像是我編的,
但那是很久之前的了。
————
我匆匆走出殿門,去找我的哥哥。他現在是羽林衛的頭頭,我想知道俺爹怎麼樣了。
我實在不太想再去揣測狗皇帝的下限程度。
我對他早沒有期盼了。只求他不要再折磨去我心中最後一點美好的影子。
穿過御花園的時候,遠遠就看見有人在那邊嬉戲,估摸著是哪宮的小妃子和宮婢們,也沒太在意。
我急匆匆地走過,已經竭力避開人流,卻見個眼睛上蒙了白紗的女子抓人抓到我身上來了。我又走得急,她就絆著摔了一跤。
?你假摔嗎。
宮裡也流行碰瓷了?
立馬一大堆宮女烏壓壓地圍上把她給扶起來,排面還挺大。嘴裡還喊著娘娘娘娘你沒事吧。
我覺得她自己撞了我還左腳拌右腳把自己給摔了應該是挺疼的,但是不至於這麼多宮人慰問吧。可見這皇帝後宮工作做的有多不到位,比如這人員就太多了。
我撓了撓頭,就準備走了。
一個清瘦的宮女一抬頭,指著要跑路的我就喊,
「大膽,撞了我家娘娘還想跑?」
聽聞這話,兩個宮女趕緊鉗住了我,手勁大得我覺得胳膊要斷了。
緩緩一個問號,?
怎麼,現在我這個昭貴妃這麼沒有排面的嗎,這幾個都不認得我的臉的嗎?
我沈妙就沒受過這委屈。
我冷笑,我倒是要看看,誰給的她們這麼大的臉。
那個清瘦的宮女大約對我這張美的動人心魄的臉有點嫉妒,也不管我的穿戴高貴明顯不是個普通宮女,又開口,
「你先跪下。等會我們娘娘寬容了自然會讓你起來。」
好傢夥。真有你的。我見皇帝都不帶跪的,凡事先問自己配不配好吧。
我冷笑一聲。那個宮女明顯被我的表情激怒了,
「我家娘娘可是這後宮裡如今最尊貴的人。你冷哼什麼!縱然你是妃子又怎麼樣。」
一聲低呻吟起來,宮女們又緊張了,那個宮妃輕輕說了聲
「無妨,你們都讓開。」
我覺得聲音有點熟悉。
宮人們紛紛讓開了,露出了裡面那個女子的模樣。淺白色的長裙,長著楚楚動人的眉眼,一副我見猶憐的模樣,她現下摘下了遊戲的蒙眼白紗。
可不是該熟悉嗎,呵呵,
冤家路窄啊,蘇凝旖。
我現在被她的一個宮婢用手指著,兩個宮婢架著,卻笑得開懷。
我對上她的眼,
「下午好啊。蘇凝旖。」
那個清瘦宮女又開始嘰嘰喳喳了,
「你怎麼直呼我們娘娘名字的,真是該掌嘴!」
我都不愛搭理她,我沖蘇凝旖笑了笑,
「你的狗奴才,膽子一個比一個大。」
她的眼睛裡閃過驚訝和慌亂,又鎮定了下來,
「不得無禮,還不見過昭貴妃。」
那兩個宮婢趕緊鬆開手,嚇得趴跪在了地上。可見雖然沒有見過我本人,但是還是聽說過我的惡名的。
我甩了甩酸疼的胳膊,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這兩個,還有那個話多的清瘦宮女,
「那這幾個,就自己去慎刑司領罰,也就不用回來了,直接去浣衣局當差吧,這麼不知禮數,這麼好伺候主子呢,小蘇,你說是吧?」
蘇凝旖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一貫溫柔的笑容也僵住了,要知道,這可是她好不容易培養出來的幾個心腹。
那個清瘦的宮女戰鬥力還挺強
「奴婢們也是奉旨行事,分明是娘娘你撞倒了主子。我們宸妃娘娘身份尊貴,可是要當皇……」
蘇凝旖呵斥道,
「晚兒!住口!」又向我福了福身,「凝旖沒有管教好奴婢是凝旖的責任,況且,」她眉頭帶上了羞澀,「這是皇上為凝旖挑選的人,姐姐不大適合責罰。」
我倒是想再聽那個宮女說完,漫不經心地想這是用來壓我呢?皇上挑人確實能挑,一挑一個二百五,這等溫柔果然不是尋常人能擔待得起的。
我笑嘻嘻地說,
「好啊,那沒關係啊。既然不好責罰她們的話,那就凝旖你來替代好了,想必這樣約束的效果會更好一些。」
蘇凝旖一臉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我嗯了一聲,看了看天色,
「剛剛那個醜丫頭不是要本宮跪嗎,你來代替好了,現下離天黑不遠了,你就跪到那時候吧。」
我離開的時候,烏壓壓一群人跪著,畢竟主子跪,奴婢們也得跟著。
唉。當一個貴妃好難。真想當皇后。
我轉過假山邊。前兩天我往假山的旮旯角里塞了一枚玉環,這是我和哥哥約定見面的信號。
現在估摸著剛好到見面的時間。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我都沒有見到我哥哥。
於是無聊的我只好捧著臉臨著水,水面上倒映出我的面容。啊呀呀,雖然我腦子不大靈光,但好在這副模樣生得實在叫我歡喜,眼角一顆小痣更是妖艷。
那個破國師還順手給我算了一卦,說我是煞星之類的,不是死自己就是克親近的人。我氣得拿著我的小鞭子就要去揍他。
我正顧影自憐,水面上漾起漣漪,一個月白色的倒影出現在我的倒影的上方。那個倒影風姿綽約,宛如芝蘭玉樹。我差點翻進水裡。
齊楚站在我後面,兩個指頭拎住我的領子,把差點摔水裡的我又輕輕勾了回來,一臉嫌棄。
我驚魂未定。
你問齊楚是誰,名號也比較多了,什麼京城第一美男子,貴女春閨夢裡第一人,風流才子,險些奪嫡的原太子,嗯...還有,我的前未婚夫。
我訕笑。
「額...好巧阿。下午好?」
齊楚的扇子輕輕一合,似笑非笑地看著我,看得我心慌慌的。
「確實挺巧的。這麼大的皇宮,偏偏在這個旮旯角里遇見了。」
其實我還挺不願意遇見齊楚的,他當不上皇帝我有很大的一個因素在來著。
「聽說你最近過得挺不好的。」他打量了一下我,漂亮的桃花眼帶笑,「我現在一看,卻覺得你越發珠圓玉潤了。」
我最近確實過的不太好,但是不至於吧哥哥,人身攻擊不對吧,我反唇相譏,
「你應該過得更不好吧。腰上卻系了五六個女兒家的香囊。」
齊楚摸了摸鼻子,我們同時默契地沉默了。
這是兩個應該過得不好的人默契的沉默。
我開口打破了寂靜,我說,
「你有什麼事嗎?」
言下之意是,沒事你就趕緊走吧...我還要等我哥哥呢。
齊楚的眼角其實也有一顆小痣,但他的那顆顏色偏紅,笑起來的時候笑容醉人,不笑的時候顯得深沉。
他的眼神黝黑,慢慢地說,
「你不用等了,沈知不會來了。」
我的心直直地落下去,死死地盯著他。
齊楚好似不太忍心讓我知道的樣子,嘆了一口氣,
「妙妙,你要做好準備。」
我掐住自己的手心,咬著牙關,
「沒事,你說。」
齊楚垂眼,把我的手翻上,一點一點地拉開我攥緊的手指,果不其然地見到我手心的殷紅,
「不要掐自己,妙妙。」
他取出袖中的一方絲帕,角落裡繡了青竹,幫我輕柔地包紮起來,
「十日前,我收到消息,你父親失蹤了,他本來是押送軍餉和軍備糧草去西北的,新帝登基,西邊蠢蠢欲動。他在路上卻無故失蹤。新帝命人搜查,卻發現運去的糧草都是混了沙子的,給戰士們禦寒的冬衣里充的是柳絮。他大怒,在你家院子下發現了數萬兩黃金。不止你哥哥,還有你的嫂嫂,你的母親,現下都已經被收押了。」
他每說一個字,我的臉就白上一分。
狡兔死,走狗烹。我向來是知曉我一家人的德行的,我沈家的男兒郎,都是一頂一的忠君愛國。若是我爹貪財,我的頭飾也不會就這麼幾副。我想到我的嫂嫂,前兩天我收到消息,說她懷了我的小侄兒,我高興壞了,甚至想親手給我的小侄兒繡個虎頭帽。現在,我最親的家人們,被這樣拙劣的陷害,給通通關進了牢里。
我卻一無所知。
真是徹頭徹尾的蠢貨。
我閉了閉眼,身子微晃,然後我睜開眼,
「齊楚,我求你,給我一天時間,看在我們十數年的情分上,護我家人在牢獄中周全。」
他摸了摸我的頭,說,
「好。」
我向來是知道齊楚的,他是個很重承諾的人。我知道他作為上任太子,卻沒有如願成為皇帝,依著齊述的心思,他日子肯定不好過。但是,即使在這樣危難的情況下,他也願意來幫助我,這本身就是很讓人感動的事了。在齊述身邊我學會的一個道理就是,雪中送炭,實難。世上多是樹倒猢猻散、牆倒眾人推之輩。
我提起我的裙角趕回了宮殿,換上了我作為貴妃的禮服,梳了禮制上的髮型,我要去見齊述。我要問他一個理由,你何以如此狠心?
但我到勤政殿的時候,太監和我說,
「娘娘請回吧,陛下在宸妃娘娘宮裡頭呢。您啊,請回吧。」
瞧瞧這態度,換平時我得把鞋扔他臉上。狗眼看人低的東西。
宸妃就是蘇凝旖,瞧瞧這封號,多貴氣。
天色已經近晚了。
我又跑到宸妃的宮前,卻被攔住了。
卻是前面那個被我罰跪的清瘦宮女,喚作碧桃。
她高抬著下巴,和我說,
「貴妃娘娘,陛下和娘娘正要就寢了,實在不便。」
這是趕我的意思,可我不能走。我走了,沈家可怎麼辦呢?
我低聲下氣地說,
「勞煩幫我通傳。」
碧桃進去了一下,又出來,笑得如沐春風。
「我家娘娘仁慈,說是會幫您通傳的。只是膝蓋實在疼痛~」
我靜靜地等她下一句話,
「您在這長春宮門頭跪上三個時辰,和我家娘娘兩清了,那便可以了。」
我笑了一下,直直地就跪了下去。碧桃大約沒想到我跪的這麼乾脆,也不再難為我了。
和沈家比起來,我的尊嚴又算什麼呢。
跪三個時辰罷了。可見人在江湖飄,因果順序都是應該的。
我從未如此恨過人。真的。偏偏又下起了雨,夜裡的雨可真涼,我跪在青石板上,咯得我膝蓋生疼。寒氣一直蔓延到了我的心底。我的貴妃服制都被雨沖刷得狼狽極了。
長春宮裡宮燈明亮,隱約里可以聽見笙歌曼響,是何等的長樂,我的情郎正與她人共度良宵,我跪在長春宮外,淋著秋雨,真的,我現在不覺得屈辱,也不覺得難過。我只是後悔。後悔我喜歡了齊述。
我很久之前那樣喜歡一個少年郎,喜歡到我願意把天底下最好的東西都捧到他的面前。我不在乎他的生母是個宮婢,也不在乎他的前程是否是無盡深淵。我為了他忤逆父母兄長,我說我最喜歡的,除了我的鞭子,就是他了。後來我的鞭子被他扔了,他也與她人耳畔廝磨共剪西燭。
喜歡到最後,竟是連痛與恨都沒有了,我只有後悔。我後悔遇見了他。
多讓人清醒的一場夜雨,我伏在地上,雨水順著我的臉龐胡亂地流。
當初揮著鞭子打馬過長安的沈妙,年少貌美身世顯赫,向來不知道委屈兩個字怎麼寫,怎麼會知道區區數年後,她會給一個宮婢下跪,祈求一個見到夫主的機會呢?
何等荒唐。
我曾經是個很出格的貴女,別的女兒家在學詩作畫的時候,我在練武場跟著我哥學槍,紅纓槍來去自由。別的姑娘出門恨不得面紗從頭糊到尾的時候,我高束著頭髮拿著我的小鞭子大笑著騎馬過長安。我這樣的女孩子放到別的家估計恨不得被掐死,但是在沈家,我就是全家最珍貴的明珠。
先帝也是個有意思的人,他摸著他的小鬍子,笑說我是長安里最不太平的姑娘。
然後給我和當時的太子齊楚訂了婚。
但我後來嫁給了齊述。
我的小紅馬被隔在了宮牆外,我的至親們被關押在牢籠里。倘若時光倒轉,回到八年之前,見到被眾人們欺辱的少年,我一定一定不會自以為是地上前。我那個時候,不知道他是多麼心機深沉的人。那個時候,即使我不出手,他還是有一百種方法來折辱他人。到頭來,我還賠上了所有。
雨一直下,我的牙關忍不住咯咯地相撞,手腳冰涼。我不知道我跪了有多久,期間碧桃撐著傘出來了一趟,她站在階上往下看我,
「貴妃娘娘,您請回吧,我家主子已經為您傳了話,但是...」
剩下半句話,她吞沒在了嘴裡,但是從她的眼裡我知道了答案。
我從沒想過自己會慘成這個樣,被一個宮女所可憐,貴妃阿貴妃,你怎麼混成這樣了。
你好像一條狗欸。
我的頭髮粘在額前,我想說話,卻冷的發不了聲,我只能搖了搖頭。
碧桃丟了一把傘給我,剛好砸在我的額角,很重的一下。我晃了一下,抬眼看她,很好。
她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我家娘娘仁慈心善,怕貴妃娘娘淋多了雨身體有恙,命我來送一把傘。」
我咳嗽了一聲,在雨里和這個我向來瞧不起的奴婢隔著雨簾相望。
最後我低笑一聲,匍匐下身子,準備伸手去夠這把竹傘。我平生沒有受過這麼大的委屈,偏偏現下我確實毫無辦法。我期冀見到齊述,亦是十分需要討好他的心上人蘇凝旖,畢竟她的一句話可以抵得上我的一百句。
我的手指冰涼僵硬,就要夠到那柄竹傘的時候,碧桃走下了台階,一腳踩在我的手上。她低下頭唇畔含笑,語氣暢快。
「昭貴妃娘娘,我家主子脾氣向來軟,心思也簡單,這才在您手下吃了這麼多的苦頭。可是奴婢斗膽提醒娘娘您一句,現下天下都是皇上的天下,後宮前朝都仰仗皇上的鼻息存活,皇上一句話,我家娘娘就是天生鳳命。您覺得,您有什麼底氣和資格,瞧不起甚至折辱我家娘娘呢?」
她傘沿落下的雨砸進我的眼裡,倒像是我落淚了似的。
碧桃碾了碾腳尖,我吃痛地咬唇,總疑心嘴裡都是血腥味。
「譬如現下,身為奴婢的我,因為服侍了宸妃娘娘,此刻您就不得不——忍著。」
我好痛,痛在心裡。
此時,有聲音穿透了雨簾。
「你們在幹什麼?」
碧桃一愣,停在我手上的腳也忘記碾了。然後下一瞬她被一腳踹飛了,我證明,真的是踹飛了。齊述踹的,可見他有時候還是能幹點人事的。
我已經趴在地上了,他混著泥沙把我抱起來,明黃色的龍袍被蹭上髒污,齊述趕得急一會功夫也已經被雨淋透,發冠束著的頭髮也散下來一些,一絲蜿蜒在他的下頜上。自從他混的好了之後,我已經很久很久沒見過他這麼狼狽的時候了。我竟然莫名想笑。他的眼角泛紅,眼裡有些慌張,我竟以為他有些緊張,他澀著聲音一遍遍喚我的名字,
「妙妙,妙妙,你怎麼樣了。」
我不說話,靈台一片混沌。
齊述看得氣急,走上幾步,一腳踹上了碧桃的心口。她大約被第一下踢得還沒有反應過來,這下又猝不及防地被踢了一腳,一口血從唇角溢出,啞啞地封住了那個未出口的「皇上」。
「狗奴才。「
他的內侍總管高俞樂撐著一把傘迎了上來,正正噹噹地撐在了齊述的頭頂,被齊述一個眼刀過去,十分有眼色地把傘移到我的這邊。
齊述騰出一隻手幫我分開糊得滿臉的頭髮,小心翼翼地擦乾淨我臉上的雨水。被我的體溫一驚,把臉貼到我的臉上,溫度傳遞過來,
「妙妙你別怕,我在。我在這裡呢。」
呵呵,就是因為你在我才這麼慘。
我恨極了,張嘴就咬住了他的臉,他的臉頰瘦削,咬的骨頭硌得我牙疼,但是我還是重重地咬下去,高俞樂在旁邊看得嘶一聲但到底還是沒出聲。齊述也不抵抗就任憑我咬,只低低悶哼兩聲。
等我鬆開的時候,牙上已沾了血。卻流了滿面的淚。
齊述說,
「怎麼咬人還自己哭上了呢?」
「陛下!「有聲音傳來,蘇凝旖素手撐著傘,一身青衣楚楚地立著。
齊述頭也不回,聲音像是被冰淬過一樣,
「帳朕會和你算的。」
然後他抱著我大步離開了。
————
我發燒了,迷迷糊糊的,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裡我還是個未出閣的姑娘,靠著我的小軒窗寫著信箋。窗外的芍藥開得艷麗,像是要燃燒的火雲。
我那個時候已經和齊楚訂婚,兩個人處於相看兩厭的階段,他嫌我舞刀弄槍不如他的溫柔鄉,我嫌他吟詠風月沒有男子氣概。
雖說我是沈家的嬌嬌,但鑒於我的性格張揚,朋友並不多,但是那個時候我認識了一個新朋友。他住在宮裡頭,我不方便總是進宮,就經常給他寫信,告訴他我今天又得到什麼兵譜啦又被哥哥表揚啦某家的小姐真討厭之類的話。
其實不是我需要齊述這個朋友,是他需要我,年少無知的我以為他一定很孤獨。
那個時候的齊述混得是真慘,你有見過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的皇子嗎?他就是。
宮中開設了學堂,我被強制要求去上。我從沒有見過一個少年的身姿可以這麼落魄,在這權貴雲集的學堂,他坐在皇子的位子上,卻衣服都磨破了好幾個洞,我當時都驚呆了。扯著我的未ƭŭ̀ₛ婚夫齊楚同學不可置信地問,你們皇家這麼窮的嗎?
齊楚同學翻了個白眼,都懶得理我。
後來我發現這個齊述有點東西阿,夫子晦澀的問題他能邏輯緊密地答出來,對比我們這些讀書廢物真是氣死人。
過度露出鋒芒是不好的。所以他下學的時候被揍了。還是群毆。我那時候話本子看得太多,一直有一個行走江湖的女俠夢,這下路見不平,於是二話不說地抽出我腰側的小鞭子,根本不需要我上,那些紈絝子一看見我就跑了,不好意思之前揍他們太多次揍出陰影了。
我走上去高高興興地準備接受齊述的感謝。沒想到那個被打得靠在角落的瘦削少年一句話都不說。慢慢地把散落在地上的書本收攏,又艱難地扶著牆站起來,就準備走了。我拿著鞭子在地上一甩,發出啪嗒的聲音。他逆著光回頭,冷漠地看向我。眼睛黑的像黑曜石一樣,側顏如神塑,不耐煩地抿著薄唇,我莫名其妙就紅了臉。
美色禍人,古人誠不欺我。
我昏昏沉沉地,明明是相當美麗的場景我卻難過得頭疼欲裂。
「妙妙?妙妙?妙妙?」
誰一聲聲在喚我,我艱難地睜開眼,看到的是齊述。
他下頜處多了一道咬痕的痂,下巴上冒出了許多青茬,眼睛泛紅。說的上是憔悴了。
他好像不知道說什麼,看起來倒是挺高興的,但是出口的也只有妙妙兩個字。
「妙妙。」
齊述握著我的手,把下巴往我的手上蹭了蹭,我下意識地抽回了手。他的手空了,喜悅的表情一頓,眉眼也落了下來。
曾經竭力也想要擁抱的人,現在只是相碰就讓人難以忍受。
我移開目光,床帷是明黃色的,我的小床是櫻粉的。越過他身後是案幾,几上堆滿了奏摺,我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噢,這是他的寢殿啊。
我已經很久沒有踏入過了。很久以前我還是王妃的時候,我和他就沒有分過房,他只有一個小書房用來處理事務,但他是很少去的。他說最喜歡和我待一起啦。我有一隻喵喵,經常他在讀書做事的時候,我就在榻上和我的喵喵滾做一團,而他時不時含笑地抬頭看我一眼。我對寢房裡的東西陳設都一清二楚,可是誰能夠想到,三年後,什麼都成了最陌生而惱人的情景。
我別過眼去,澀著嗓子說,
「齊述,我不做皇后了。你別動我沈家。」
其實沈妙這個名字現在就是大齊的一個不可說笑話。因為建朝以來,從沒有哪個皇帝上位了之後把自己原來的正妻封位成貴妃的,也沒有哪個皇帝抬舉一個採茶女成「天生鳳命」的。
這個皇后位子,本就應該是我的。
但我說我不做皇后了。
往宮裡走一遭,最最要緊的就是識時務者為俊傑。我想了又想,覺得大約是我擋了蘇凝旖的位子,這是我拿的出最大的籌碼了。
齊述靜默了一會,然後說,
「不行。」
我猛地看向他,不行??
他看著我的眼睛,眉眼疲憊。
「至少現在不行。妙妙,你再給我一點時間。 」
我的心拔涼拔涼的,給你什麼時間?等我爹畏罪潛逃的罪名正式成立?還是看我哥在獄裡被屈打成招?亦或是讓我的懷孕的嫂嫂和母親在牢中受苦?
茫然無措、痛苦不堪一下子湧上我的心頭,腦袋裡一下空空的,幾乎頭疼欲裂。
齊述伸出手想要靠近我,
「妙妙,你信我。」
我無比厭惡地說,
「可你騙我的次數何其多。我寧願我從前不曾認識過你。」
齊述想要摸我發的手頓在空中。他垂下眼,手機不斷蜷縮又竭力張開,好像想掙扎著抓住什麼。最後他抬頭的時候,長眉入鬢,目光沉靜,隱有帝王威儀。
他平靜地說,
「但你沒有辦法。沈妙,這輩子,你都會在我身邊。」
我冷笑。
高俞樂的聲音從門口傳起,
「陛下。王、陸二位大人等候已久,稱有急報。」
齊述深深看了我一眼,轉身就大步離開了。
我現在腦子昏沉,但是心裡明白,皇帝這條路是吹了。我心一沉,那剩下那條是啥,蘇凝旖嗎。救命。
————
我把盒子推給蘇凝旖,懶懶抬了眼。
蘇凝旖坐在我對面,碧色攏紗的宮裙,眉眼點了一點紅,嬌俏可人。
她笑著搖搖頭,
「貴妃娘娘,我勸不動皇上的。更何況後宮不得干政,您找我算是白費工夫了。」
「倘若你的枕頭風都吹不動的話,又有誰能說動他呢?」
蘇凝旖一怔,打量了一會我說
「娘娘當真這麼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