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懶得理這個婆娘,壓著心底的不耐煩,
「你打開看看。」
她矜持地接了盒子過去,打開了盒子。她雖然原先是個採茶女,但是跟著齊述一年來見過的好東西也多,也算見慣了世面。可是現在卻被驚艷得有點失神。
精緻的盒子裡裝的是一支九尾鳳釵,金鳳欲飛,更添藍紫雲彩作飾。每一處都精緻得不得了,讓人不得不稱讚一句巧奪天工。
她失神了好一會。
這是應該的。我自幼在富貴鄉里長大,見過的好東西數不勝數,但是也是頭一次見到這麼精緻的首飾。
是齊述。齊述送的。在他發動兵變的那一夜。他回來的時候我還在睡覺,迷迷糊糊地就被他從被窩裡拖了出來,他銀絲甲上都是血,小心地幫我挽發,插上了這枚九尾鳳釵,真真驚艷。我從銅鏡中窺得他的表情,是如釋重負的輕鬆與歡喜。
他俯身,在我耳畔說,
「我會給你所有最好的。妙妙,你別後悔嫁了我。」
其實我覺得和他當划水皇子的時候是最快樂的時候,反倒是當了皇帝之後我這個原配是越過越糟心。
回到現在。我看向蘇凝旖。她從這支九尾鳳釵的炫光里回了神,見我神色平靜,反倒顯得她小家子氣,微紅了臉龐,但是我估摸著她是很喜歡這個釵子的。
不然怎麼手扣在那個盒子上松都不松的?
蘇凝旖扶了扶她的髮鬢,故作淡然地說,
「娘娘這是什麼意思?」
我扯了扯嘴角。這是逼我表態呢。雖然蘇凝旖一進宮就是天生鳳命的人設,但是苦於我這個擋路石,故而到現在也沒能實現麻雀變鳳凰的成就。
我輕笑,我說。
「都給你了。」
這支九尾鳳釵,這大齊皇后,這寫在史冊上的位子,還有齊述。我都給你了。
聞言,她的眉梢都帶上了喜意。細長的蔥指輕敲桌面,展眉說道,
「凝旖會盡力幫忙的。」她忍不住又提,「只是,娘娘別忘了今日所承諾的。」
我達成了我的目的,收拾收拾就準備走了。但臨走之前,我仍然有個疑惑。
我問她,
「入這宮,你可曾悔過?」
她捋平裙擺上的一絲褶皺,眉眼溫柔,聽說齊述就是愛極了她這副恬靜美好的模樣。
「我們不一樣。」她只說了這幾個字。
我想了想,覺得也是,我進宮是受苦,人家是享福。確實不能比的。
————
好像是西北出了事,皇帝不高興,宮裡的氣氛也變得緊繃了起來。
第二天我偷偷摸摸和齊楚見了一面。
他倒是看起來高高興興的。
我踢著石頭說,
「皇帝那邊走不通,我求了蘇凝旖幫了忙。」
其實我還蠻難為情的,在前未婚夫面前坦白情路坎坷的事實,確實蠻沒面的。
「求?」他咀嚼著這個字,「你求了她?」
我莫名覺得他有些生氣。就像很久之前我們還在上宮學時,每次我幫了齊述或者和齊述講話了,他就會給我這種感覺,面上不顯好像什麼都沒發生,但是最直接的後果就是夫子叫我回答問題時不援助我了,連功課也不幫我做了,對於當時的我這是何等的處罰!
他接著說,
「你可真出息。她也配?」
聽得我身心愉悅,宮裡宮外我終於聽到一個認可我價值的啦。
他一開摺扇,輕扇了兩下,手指和玉扇骨搭在一起賞心悅目。
「西北亂了。」他看了我一眼,「你哥哥是暫時安全了。」
我少加思索就知道了兩者之間的聯繫。先帝在時,兵權就幾乎在我家占了大半。西北重地經常和邊蠻鬧亂,我爹就在那鎮守了十年,可以說西北的兵都是我爹帶出來的。此時西北又生事,我爹又失蹤,那麼只剩下我哥哥能夠服眾了。
我說,
「媽的。」
齊楚挑了挑眉。
我說,
「白低聲下氣求人了。」
我流淚了。我太慘了。
齊楚把摺扇一折,往我頭上一敲,他說
「你就沒什麼想法?」
我迷迷糊糊的。
他輕聲說,
「比如說,去帶個兵什麼的。」
我的心臟劇烈跳動,抬眼看進他含笑的眼。
誠然,帶兵打仗一直是我的夢想。我十六歲的時候曾經跟著我的父兄去過西北,走之前我和齊楚坐在望月樓的樓頂看了喝著酒一夜的月亮。那晚的月亮可真大呀,亮亮的,我拿著劍在樓頂就著月光跳著劍舞。齊楚揪了片柳葉輕輕地哼曲附和。我喝了許多酒,踩在地上像是踩在沙上一樣軟。
我歇了劍,提了壺酒就坐在闌乾上,兩隻腳在空中晃呀晃,齊楚半倚著,長風把他的黑髮半吹起。我們誰都沒有講話,就安安靜靜地吹了半夜的風。我最欣賞齊楚這一點,他特別尊重人,像我要去西北,雖然我們沈家也出過女將,但到底在史上不多,女子帶兵這件事他也就挑了挑眉就接受了,然後靜靜地送別我。
說來慚愧,長於長安,我卻在長安沒有什麼朋友。臨走前能道別的,只一個齊楚罷了。至於齊述,我連封信都沒留,更別說當面道別了,我以為我是單方面朋友來著。
我其實有件事騙了你們,十六歲的沈妙不是嫌棄齊楚迷醉溫柔鄉沒有男子氣概,只是遺憾他不喜歡我罷了。當年的齊楚何等得意,貴為太子自然不用說,而且風度翩翩笑得像三月桃花,是多少貴女春閨夢裡人呀。但是很可惜,向來喜歡溫柔美女的他偏偏和我綁在一起了。
半夜的月亮曬過去,醉意朦朦朧朧,迎著風,我突然開口,
「齊楚。我知道你們向來接受不大了我。嫌棄我身為女子偏偏整日裡舞刀弄槍,而琴棋書畫一概不通。夫子罵我愚鈍,我也認了。那些貴女對我的作為一向都有微詞,我都知道,畢竟我想天底下確實是沒有幾個姑娘能像我這樣的。可是我這樣又有什麼關係呢?那些頭上釵子戴十幾副的姑娘們怎麼知道用一根髮帶束髮騎馬的快活呢?有人說我仗勢欺人,我倒是笑了,畢竟沈家的勢確實都被我一個人仗完了。我大約是一輩子都改不了這個喜歡拿鞭子揍人的毛病了。可是呢,齊楚,你不一樣的,你往後的身份只會更尊貴,我知,我一直知,我是配不上你的。你既是不喜歡我,我又是這個性子,那可怎麼辦呢?我會拿了頭等的軍功回來,然後啟稟聖上給個恩典。」
我轉過頭去,齊楚正眺望著夜色,白玉一樣的下巴冷過月光。
我說出了早就想說的話,
「齊楚。我們退婚吧。」
他好像沒聽見一樣,月光淌在他的烏髮里。良久,齊楚輕笑了一聲,轉過來看著我,眼底倒映出一個小小的影來。
齊楚說,
「你方才的話我只同意你兩句,一是愚鈍。」
我的酒壺要捏不住了。氣的。
「二是,天底下確實再沒有像你一樣的姑娘了。」
看吧。這人嘴裡沒幾句好的。
「可是呢,向來都是我拒絕姑娘,萬萬沒有被姑娘退婚的道理,這樣吧。我等你回來。等你回來,我給你一個最好的答覆。」
?怎麼,你還要反向退婚嗎,我一個姑娘被退婚還要不要嫁的。算了,今夜月色特別好,弄得我心情不錯,等我凱旋迴來,想想被退婚也沒有什麼的。我垂眼再看看齊楚,貌如青蓮,有些話浮浮沉沉,最終還是沉了下去,此生都沒有再開口的機會。
我等你回來。
時間再回到現下。
我的舌尖抵了抵上顎,
「帶兵?」
齊楚眼下的小痣好像蠱惑一樣。
「像是從前一樣。」他微笑,「難道你想被困在這裡嗎?」
我確實動心了。沒有人比我更渴望在大漠裡的日子,我的紅纓槍在那個時候用的最好,去如線、來如劍,槍似游龍。沒有紛雜的事,家人在側,理想入懷,那段日子是真的快活。
我踢了踢腳邊的石子,
「可是我已經是後宮妃子了。這不合適吧。」
齊楚漫不經心地說,
「那又怎麼樣,武德皇后不就是先例了嗎?況且,現在是非常之時,要控好西北的軍隊,你哥哥一個人可是很吃力的。於情於理,你都很適合。」
武德皇后是上上代的皇后,英姿颯爽,用兵如神,說起來她和我們沈家還有點沾親帶故的。
這是一個對於我來說千載難逢的機會,雲英未嫁的時候我靠的是沈家的勢,而現在在宮裡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什麼是無力感,就譬如現下我的老父親生死未卜,我的家人們身陷囹圄,我受盡屈辱卻無能為力。
言盡於此。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
我進勤政殿難得的順利,守門的小太監一見是我,通報都不必,直接讓我進去了。我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小太監低著眉不吭一聲。我也就沒管得了了。
這回,我低眉順眼二話不說就跪在了齊述面前,說真的這大概是頭一次正兒八經地跪他,這一次跪的不是齊述這個人,而是帝王這個身份。
我先磕三下,自薦的話都還沒來得及說呢。
齊述的聲音就從上面傳來,他說不行。
我忍不住抬起眼看他,他確實憔悴了很多,揉著眉心,說,
「怎麼樣朕都不會同意你去的。如今的西北再不像從前那樣了,很危險的。」
對,是的。他一個皇子確實去過西北。是我在西北的第三年,本應該齊楚過來的,那時候西北比較太平,沒什麼大事,也就適合皇太子裝模做樣過來歷練一下鍍個金,我著實沒想到來的人是齊述。我的心比較大,在西北過得比較快活,和齊述的書信也就斷了。好吧,是單方面斷聯,齊述是從來不肯給我寫信的。還在官學上學的時候,我自以為罩著他,後來慢慢地發現這貨根本不需要,而且也不喜歡搭理我,讓我偶爾想交個朋友的心空落落的。我離開長安的時候,本來是想和他告個別的,又想想未免太交淺言深也就罷了。
那日大傍晚的時候我在練武場練槍,長河落日圓圓,孤雁往遠處一直飛去飛去。我如有所感地回頭,瘦削的青年牽著馬兒慢慢在場門處停下,長身玉立、風塵僕僕。三年不見,模樣生的更是清俊。齊述站著那顆老棗樹下面,和我對視良久,然後倒是笑了,
「終於找到你了。」
「好久不見。沈妙。」
好像是一身風霜從很久很久以前走來,什麼也不說,只是和我輕聲道一句,噢沈妙,你在這裡啊。
可現下我只是仰著頭,搖了搖頭,
「以前的西北也不大太平,可我上陣也很少負傷的。」我突然頓住,看著齊述如同黑曜石般的眼睛,我現在總是避免想起從前。可是回憶有時會猝不及防地湧上來,我很少負傷,因為我在西北的那三年是西北亂得少的時候,也因為總有人在我身側替我擋下一道道明槍暗箭。
那個時候齊述來西北待了三個月,偏偏他一來那邊的韃靼族就鬧不平。大概是那年的冬天太冷了,他們過活不下去,就興和我們打仗。我當了個小小的女將軍,本來齊述這樣的皇子不應該上戰場的,卻一再堅持要跟著我當個副將。我一開始還擔心他拖我後腿,沒想到他的槍用的比我還好,而且配合一流。我只要往前沖就好了,身側身後,我都知道,有一個齊述在。那就放心啦。我的紅纓槍使的獵獵生風,和齊述一齊在韃靼得了個雙剎的名頭。
後來我軍連連大勝,在最後追擊殘兵的關頭,向來沉靜的齊述卻面色有虞,顯得特別不安,他勸阻我不要莽進,很可惜我沒有聽。最後我們遇到了伏兵,箭羽破空而來,直衝我的心頭,是齊述幫我擋的一箭。那個時候在下雪啊,兵荒馬亂之中我覺得我的心在發燙。他流了好多血,從鎧甲里一直滲出來,身下的雪地殷紅。後來援軍趕到了,可是我覺得這場戰爭都和我沒有關係了,我在這個荒蕪的戰場懷抱著他,覺得他冷得實在可怕。齊述蒼白著唇,箭矢從他的胸膛里露出半截,明明都快要死了,卻還在彎著唇笑,嘴裡呢喃。
我顫抖著把臉靠近他的臉頰,覺得他冷的實在不像話。但我聽見他說,
「沈妙,你信命嗎?」
還沒回答呢,他又輕聲說。
「我信。我也不信。」
曾經在我懷中脆弱得要消失的青年現在頭戴九旒地坐在上首,沉默地看著我。我微笑地問他,
「齊述你信命嗎?」
不等他回答,我又輕聲說,
「我信。我也不信。」
我感謝曾經有人在雪花飛揚中堅定地擋住我身前的箭羽,也允許他在某個時刻再瞧不上我轉而摟旁的女子入懷。我感謝所有的命運安排,感謝曾經有這麼好的齊述陪我一起策馬走過大漠茫茫、一同看春花秋月夏荷冬雪,遍人間山河攬世間風月,但是呢,沈妙同學要長大啦。她也是個有理想的姑娘,她可不願意一輩子一個人老死在宮裡,她尚有一個沈家去守護,尚有家國邊患未平,這俗死在宮裡的命,她是不肯要的。
我向前三拜。
一拜還了當初我自以為是的照顧。十四歲的沈妙自以為解決了學堂里眾人欺辱齊述的麻煩,卻看不見因為她的緣故,這欺辱反而變本加厲。雖然以他的心思解決的很好,但到底是我的錯。
二拜還了當初紅燭燈漾,各牽著紅喜帶的一端,滿心歡喜地「夫妻對拜」。到頭來我做不來你的妻,你也並非我的良人,倒是耽誤了彼此這麼多年。可惜可惜。
三拜,我拜這君主無雙,從此世間再沒有我的心上人齊述,我拜的是這四方敬仰的皇上。過往種種,譬如朝露,日出則無痕。
「願領命前往西北平亂,望皇上恩准!」
齊述的袖子微微顫抖,他閉了閉眼,
「准奏!」
「謝主隆恩。」
齊述側過頭瞧著一隻金獸吐香,煙霧渺渺。
我正快快樂樂地準備滾了,卻聽見他問了一句,聲音像煙霧一樣輕,
「妙妙,你會做夢嗎?」
我搖了搖頭,我很少做夢,通常一沾枕頭就睡著了,一覺睡到大天亮,美滋滋的。
齊述失神了一會,微笑道,
「那很好阿。」
他下意識想要去摩挲腰間的什麼,可是那兒一條穗子都沒有啦,光禿禿的,一個皇帝腰間也沒有這樣寒酸的。齊述猶豫了下說,
「沈妙,你再送我條穗子吧。這次就是為了我做。」
我詫異地抬眼,恍惚里聽出了分祈求的意味。害,這事也不能怪他,我的女紅不能說是一般,只能說是極差,當初做了一枚穗子真的花費我畢生巧思,最後做出來一個勉勉強強能看的穗子。說來慚愧,這是我年少不更事時琢磨著送齊楚的,結果磨磨蹭蹭的倒也沒有送出去,其實是那廝腰間上的東西太過華貴,而且那廝自幼女人緣極好,腰上同時戴三個姑娘的精緻香囊也是有的。我自己都嫌棄這枚穗子,又怎麼好意思送給他呢。
是那年在西北的冬天,雪下的紛紛揚揚的。那時齊述大傷初愈,我和他整理公務到深夜,好吧,其實是我看著他整理公務,我對看文報什麼的向來頭疼,就托著腮轉著珠子玩。他突然停下筆,燈芯跳躍,他淺笑著和我說,是如釋重負的模樣,
「妙妙,我十九歲辰終於結束啦。」
我驚得瞌睡都不見了,我從來沒見過一個人生辰不吭一聲的,何況是個皇子呢,而且看起來對於自己的生辰結束迫不及待。我撓撓頭,卻不深問,萬一和話本子裡說的差不多,是啥娘在生自己時沒了那種情況呢,卻不免為他有一點心酸。旁人忘了也不打緊,怎麼能自己都對自己的生辰一點期待都沒有呢。
我翻遍了身上,從小荷包里翻出了一枚穗子,我也特別驚訝為什麼這東西我會隨身攜帶。但是那天晚上我鄭重地把它交到齊述的手上,看著他的眼睛,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這是我開過光的穗子,說是保佑人長命百歲富貴亨達的,而且還能心想事成,特別靈!現在我給你啦,祝你歲歲生辰都長安咯。」
他垂眼,正盯著那穗子上小小的一處牡荊,是這唯一的圖案了,我有些心虛,因為這本來是送給齊楚來著的,牡荊阿,又名楚。但他也沒多說什麼,接攥過那穗子,和我說,他很開心。
他隱約里眼裡泛水光,我心說也不用這麼感動吧真是的,哎呀人太善良就是容易收穫感激。
心裡下定了決心有空再給他做一條真正送他的,但是眾所周知,沒有截止日期的有空再說就是下次一定,下次一定不會做。
而現在,有空我都不想給他做。呸,我現在可不是你的媳婦兒了,要找找你的宸妃去做。
我直截了當地拒絕了齊述這個無理的要求。
我說,「蘇凝旖會很樂意幫你做的。」
他一下子就啞口無言,沒話說了。
估計梗得他夠厲害,他揮了揮手就讓我滾。
我又快快樂樂地起身,都要轉身走了,齊述又喊了我一下,拜託哥哥,話能不能一次性講完阿。
他說,「別把後背那麼沒心眼地交給別人了。我這次不會在你的身後了。」
我的嗓子緊緊的,還是沒忍住懟了句,
「是吧。被人從身後捅刀子,總好過直接從心裡插刀吧。」
他沉默了一下,也沒給我提什麼戰術性建議了,醞釀了句,
「我有預感,你會凱旋。」
「我就在這裡等你回來。屆時..」
我聽都懶得聽,一面往外面走,一面又揮揮手,
「不用預感了,」
「自然也不必等。」
等待是世界上最蒼涼的事情,我不會再期待另一個蒼涼的到來。
————
我沒想到,我的副將安排是齊楚。
我真是越來越想不通這皇帝在想什麼了,於情於理齊楚都不該放這裡。
基本上齊述登基後,齊楚算是被廢了,地位尷尬自然不用說,虛職倒是掛了個特別虛的職位。我之前特別怕齊述這麼狠的人哪一天一杯毒酒送走了小楚同學,現在突然讓齊楚掌軍權,我都懷疑這是一場必輸必死的戰役,剛好把我這個礙眼的糟糠妻和糟心兄長放一起解決了。
但事實上我知道,齊述這個人心思縝密深沉,確實是個天生該當皇帝的,很愛惜國土子民,不大可能興師動眾就是為了送我倆去見他爹。
真的搞不懂他。
算了,不管了。和哥哥沈知通過了消息,大概是沈家現在已經都回到了府里,只是受到了不少驚嚇云云。現下府外還有侍衛看守,大約只是從一個牢到另一個牢罷了。只是現下只能這麼辦了,父親的屬下大都在西北,要查這事還得等我過去接觸了人再說了。唯一令我心憂的仍然是失蹤的父親,不知現在身在何處。哥哥說在獄中並未吃過什麼苦頭,料想我在其中打點過了。我十分感激齊楚,這人說話做事還是牢靠的。
我擦拭著我的刃雪劍,從旮旯角里終於翻出了它,我從來沒想過有朝一日我還能再明晃晃地用到它。劍上倒映出我的眉眼,眼下一顆小痣美麗攝人。
好久不見啦,小刃雪。
刃雪劍以前和我的小紅鞭一樣,都是我的心上寶,但是小紅鞭因為某次不小心要抽到蘇凝旖身上,被齊述繳走扔掉了。嚇得我不得不把我的刃雪藏在哪個小旮旯角里。這劍其實是先帝賜下來的,別人訂婚送的什麼玉如意啥的,就我與眾不同些,和齊楚一人一把劍,我的叫刃雪,他的叫越春,但是沒見他用過幾次,大約收了就丟倉庫里去了。
這劍是真好看,冷刃如雪。雖說我其他才藝確實是沒有的,但是我跳劍舞還是有點水平的。我曾經很有王婆賣瓜的嫌疑問齊述要不要看,齊述撐著鬢角說,「只要別帶刃雪跳就好。」他一直都不是很喜歡我的刃雪,也許是,本來這世上就不是諸人都喜歡看女子耍刀弄槍來著。
出征之日在即,我練功也勤得多,經常一劍揮到太陽下山月初初升起,然後最快樂的就是乾飯了。自從我要去帶兵的風聲隱約在宮裡傳開了之後,我的腰板就更硬啦,一頓敢要十幾個菜!乾飯要緊。孟姑姑是我宮裡管事的嬤嬤,她最喜歡看我吃飯的樣子。
我吃的越多,她臉上笑出的褶子就多幾重。
等我幹完第三碗飯的時候,打了個十分綿長響亮的嗝。
孟姑姑笑得更燦爛了,
「娘娘今天三碗就不吃了嗎,這還有半桶飯呢。」
我擺擺手,誠然我還是想吃的,但她這麼一說我倒是不好意思了,「不了不了。」
她也就歇了替我布菜的手,忍不住喟嘆,
「娘娘這陣子的精神是越發好啦,真好。前幾個月奴婢看娘娘每頓吃的不過堪堪小半碗,精神也一日日頹靡下去,時常為娘娘擔心。不過,現在可好了。」
我寬慰地拍拍她的手,
「現在姑姑不必擔心啦。」
孟姑姑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
「娘娘,奴婢始終不願提起這回事,怕引起您傷心。可是如今卻不得不一問,您和皇上之間會不會有些誤會呢?皇上其實時常會召奴婢問您的情況,奴婢看人也是準的,皇上對您必有分真心。」
我眨了眨眼,認真地盯著孟姑姑說,
「姑姑,我知道你為我操心。可是是誤會又怎麼樣,是混淆錯過又怎麼樣,我感受到的痛苦可都是真真切切的啊。我這個人比較自私,只關心自己過得好不好。他讓我難過,我就恨他,不問緣由。我知道,帝王的真心哪怕是一分都該感激涕零了,可是姑姑你想過沒有,我根本不要帝王的一分真心,我要的是齊述,是他的所有,一絲混雜都沒有的感情。他騙了我,我又何必挽留,那樣多難看啊。」
我不相信有什麼苦衷,我也不相信所謂的難言之隱,我曾經徹夜清醒,從天黑看著窗子外的月亮到天亮,才明白那個會清晨在我窗欞前放一束滴溜溜的桃花的青年,徹徹底底的不在啦。
孟姑姑嘆了口氣,過了一會又笑了起來,
「是啊,您能看開,奴婢也就放心了。」
————
詔書下的很快,大概是西北真的特別急,我連齊述最後一面都沒見著,就稀里糊塗地被騎上了去邊塞的馬兒。
後來我才知道,我離開的那一天,我叩首接下那任命詔書的時候,蘇凝旖在她的長春宮裡戴著那九尾鳳釵接下了封后的詔書。
真是有趣。
大多數時候我們快馬加鞭趕路,有些時候呢就像現在這樣,慢慢地騎馬走,就當作是休息了。
我哥沈知在前面一些,我和齊楚並排騎著馬兒慢走。另有一些士卒護送。
有時候不得不說人比人氣死人,比如說都是舟車勞頓,結果風塵僕僕灰頭土臉的就我一個,齊楚除了眉眼有些疲憊之外,還是相當的玉樹臨風的。
我問齊楚,這個問題困擾我很久了。
「他為什麼會派你來?」
齊楚的頭髮都被高束起,劍眉掃鬢,顯得特別的英氣。他漫不經心地說,
「也許是你們都太笨了,找我來拉高平均智商的吧。」
我的拳頭硬了。瞧不起誰呢?
又聽見他輕聲說,
「誰知道呢?他本來就行事不按情理。說不準,也許是覺得我不會在你身後給你來一刀。」
我轉過去看他,他正看著我,一雙桃花眼略略上挑,一笑像是春天融化在他的眼睛裡。
其實我也算背後給齊楚來過一刀的,齊述能逼宮成功,其中確實少不了我沈家的關係。我看著齊楚的笑,不免心中有些赧然。
我看見齊楚腰間佩劍,隱約里感覺有些熟悉,定睛看到露出的劍柄上繁複的紋路,我才恍然大悟,呀的一聲,原來是越春劍。
「你帶了他來呀。」我下意識地撫上我腰側的刃雪劍。「怪不得我覺得刃雪有點開心呢。」
齊楚挑了挑長眉,嘆了口氣佯裝無奈地說道,
「哎呀沒有辦法啦,誰讓我就這麼一把劍了。」
我忍不住笑,
「你的劍柄上怎麼不和你的腰帶一樣裝飾得花里胡哨的,連個劍穗都不掛呢。」
齊楚想了想說,陽光灑在他的眼睛裡,溫柔極了。
「越春劍呢又不像衣服有那麼多件,掛一個就足夠了。我一直在等一個姑娘替我系上她親手做的劍穗,但是我等呀等也沒有等到。」
我愣了愣,竟然覺得他在笑的眼裡有些傷心。默默回想那些齊楚的緋聞女友,真是太多了,從賣花小妹到高門貴女,為齊楚一笑心醉神馳的可真是不少,什麼花魁為了齊楚自請贖身啦,什麼貴女立誓說非齊楚不嫁啦,我當年聽的可不是太多,現下只能嘀咕著是哪個絕世美人騙了我們齊楚的心,又抽身離開。我不知道該說什麼表達我的同情,只能試探的說,
「...那還挺遺憾的?」
這路離目的地也不算遠了,大概還有半天就能趕到。馬蹄揚起的,多是黃沙。現在的風景已經和長安是很不相同的了,這是一種粗獷的美麗。
齊楚面朝著前面,我看不太清他的神情,只是聽見他的聲音從風裡傳來,
「不。我從不會遺憾失去的。我想要的,都會回來。」
我心裡莫名一跳,悄悄看了他一眼。
他揚了揚下巴,
「抓緊趕路吧。」輕輕哼了一聲,「我要看看是什麼好地方讓你當初待了三年。」
————
說真的,這座小城條件不算好,和長安的繁華一點都不一樣。但我就是在這裡度過了我人生中最快樂的三年,這三年里又數和齊述度過的三個月最快活。
守城的那幾個將領還是我當初在這裡時的那幾個,聽令於我父親手下十幾年,對我就像叔叔一樣親切,也曾興致勃勃地說著要讓自家的小子娶了我,我在長安可是萬萬沒有這般待遇的,在長安大概就是娶妻莫娶沈家女的程度。
去年我父親回京述職,齊述找了個由頭把他留在了長安,我那時候就該有所察覺的,沈家的勢究竟是太大了。
為首的牧久將軍迎上了我的哥哥,沈知一拱手,說話擲地有聲,
「諸位戍邊辛苦了,家父半路蒙難,沈知雖自知難擔大任,但也願替父征戰。」
幾位將領疲憊的神情略略舒展開,對於我父親的失蹤不免憂心,但對於我哥哥的到來可以控場還是十分欣喜的,算是如釋重負。一轉過頭倒是看見了我,牧久將軍帶了驚訝,
「這不是妙妙嗎?」
我含笑稱是。
牧久將軍細細打量了我一會,嘆息道,
「不一樣了,真是不一樣了。」
我訝異地看著他。
他說
「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蠻勁兒沒有咯。」
我笑著搖搖頭,但凡在宮裡走過一遭的人,什麼意氣風發都能被消磨完。
牧久將軍又將視線移向齊楚,我不知道做什麼介紹,難道說一個沒有名分的前太子嗎?
齊楚大大方方地一拱手,自稱是我的副將。
牧久將軍噢噢了兩句,又好像回憶的樣子,大約人老了話就多還喜歡回憶,不禁感嘆道,
「我記得妙妙從前也有個副將,功夫倒是數一數二的,只是和大姑娘似的老跟著妙妙。戰場什麼也不管不顧,每次就幫妙妙擋箭擋槍,自己倒落了一身的傷……」話到一半,沈知輕輕咳了咳,這個粗心的將領才想起來,當初的副將已成皇上,再不可輕易妄論。
齊楚微笑著聽著,好像聽不出來有什麼不一樣一般,什麼也不回答。
接風洗塵之後,哥哥和齊楚就就與他們議事去了,我不大擅長權謀兵法,就爬到那棵熟悉的老棗樹上去看月亮。
看著看著就想起來和齊述在一起的日子了。我一開始沒有喜歡他的,我那時候還是個情竇初開的小姑娘,心底藏了一個小小的人,卻不是齊述。可是呢,如果有人在漫天的雪花和箭雨中義無反顧地擋在你面前的話,你也會動容的吧?小城氣候乾熱,很少見花,但他來了以後每次清晨總有一支滴溜溜的花躺著,他陪我在大漠裡縱馬奔馳,和我躺在沙上看漫天的星星,那種夜晚是那麼清澈。我向來知道自己生了副好面容,可是在長安卻是最最不討男兒郎喜歡的姑娘。他們太沒有眼光啦!!
那是在藍盈盈的夜空下,十八歲的沈妙和十九歲的齊述一同枕著胳膊看星空,草扎得人有點疼,明明天氣涼涼的,可是有什麼東西在燃燒。等我轉過頭,發現齊述已經側過來不知道看了我多久。我有點不好意思,又兇巴巴地問他幹嘛。齊述溫柔地看著我,告訴我說這是他最快樂的時光。我怔怔地,一不小心就紅了整張臉。齊述的額頭抵過來,溫熱的氣息吐在我的臉上,我的心跳得那麼快,一個吻要落在我的額上的時候,我一把躲開。我嚇他說,
「我可是齊楚的未婚妻,你不要亂動哦。」
我站起來就騎上我的小紅馬,簡直是落荒而逃。
我後來躲著齊述,也不見他的蹤跡,只是窗前的小花真是雷打不動的到達。
有一日,花沒有啦,我有些失望地推開門,見到長身玉立的青年倚著樹,齊述和齊楚風流的長相不同,是不同風格的俊朗。他真是一點禮貌都沒有,不說早安也不道歉,第一句話就是笑意盈盈地問我。
「沈妙,要不要嫁給我。」
要不要嫁給我?
齊述。我不要。我永遠永遠不要。十八歲的沈妙,你千萬要記得說不要,知道了嗎?
很久以前,我是以為他很喜歡我的。那我也勉為其難喜歡他一下好啦。可是到頭來卻顯得我好蠢一樣,但我現在已經不難過了。我看著大大的月亮,聽見有人叫了我的名字,往下一看,是我的哥哥沈知。他拍了拍手,也爬上了這棵老棗樹。
哥哥是個武將,但是長得斯斯文文,和個文官一樣,不過他確實多是參與制定策略的環節。
我從沒有和家人說過我在宮裡的情況,這是我自己犯的蠢,憑什麼叫家裡人平白為我難過。但是我哥哥確實是寵妹狂魔,他不像我父親常年戍邊,還是很多時候都在朝里的。他這麼一個注重利弊得失的人,卻為了我的事情當眾指著齊述鼻子罵了好多次。
當然也是有後果的,比如說我父親一出事他就馬不停蹄地被抓到牢里了,這就是和上司處不好關係的下場。
「父親的事ṭũₓ我已經著人在查的,你不要過多擔心,父親輕易不會有事的。」
我輕輕嗯了一聲。
我們誰都沒講話,默默地看著月亮。
哥哥冷不丁地說了句,
「我當初就不該同意你嫁給他的。」
我轉過頭,看著哥哥。
沈知的眼神這麼溫柔,
「我很小的時候就ŧū́⁶想,我的妹妹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孩子,值得天底下最好的東西。南邊的珍珠北面的紗,什麼好東西都應該配你。那個什么姓蘇的女人,就她也配是什麼天生鳳命嗎?倘若當真有命這種東西,那麼天生鳳命必定是你。很久以前呢,你闖的禍我都在後面收拾,你揍過的世家子們我就跟著在後面再揍一遍威脅一遍。那時候先皇給你和前太子訂了婚,我氣的當晚就翻牆揍了他一頓。」
我忍不住笑。我說呢,齊楚怎麼總是看我苦大仇深相看兩厭的,原來還被我哥揍了一頓。
「我氣他明明和我妹妹訂了婚,還故作風流四處留情,不守男德,即使是逢場作戲也不行,這可是我看著長大的小姑娘阿。後來呢,你喜歡上了個最最不受寵的齊述。我看得出來,那時候他對你極好,可是呢妙妙,你這樣好的姑娘合該他對你千好萬好,但他也配娶你嗎?我和父親急得嘴角長泡,可是你這個脾氣,是自幼我給寵出來的,能怎麼辦呢?我最後悔的,就是同他做了一筆交易...」哥哥說到這,突然頓住。若無其事地接了下去,「我沈家的掌上明珠,萬萬這樣委屈的道理。」
我晃了晃我在空中的腿,垂著眼帘說道,
「沒事的。哥哥。一切都過去了。」
沈知嗯了一下,輕輕地揉了揉我的頭。
哥哥陪我看了會月亮,就跳下了樹,離開了。他事很忙。
我正打算再看一會就回去了呢就。結果走了一個沈知來了個齊楚。
好傢夥,組團觀月可還行。
齊楚大約剛沐浴完,還氤氳了點水汽,長長的黑髮落在月白色的袍子上,像是從雪裡開出了花。暗香浮動,月下美人。
俺擦了擦嘴邊的口水。
齊楚的手指穿梭過他的烏髮,一雙桃花眼瀲灩著月光。
「我早該來到這裡的。」
我迷迷糊糊地沒反應過來。
齊楚的聲音泠泠的,像淬過了月光,
「三年前,父皇本是派我來此的,是年適逢水患,我親近的麾下被曝出貪污賑災糧款。我不得不滯留,親自查清楚這件事。齊述這才代替我來安撫軍心。」
他嗤笑一聲,「我向來沒把這個人放在眼裡,卻千萬算漏了一個你。」
齊楚轉過頭,琥珀色的眼底倒映出一個小小的影,「小沈妙,他跨越千山萬水,就是為你而來。」
我又要哭啦。笨登西,你以為誰真的喜歡你啊,一開始他千里迢迢奔赴,就是為了這支沈家軍呀。你呀你,怎麼就看不通透。
齊楚輕輕地說,
「我那時候從來沒有意識到什麼是失去,你知道當年的我是一日看盡長安花的得意氣。我說讓他一次又何妨,沒想到他這一去就拐走了我的小姑娘。我從很久之前就開始收集聘禮,我白叫你兄長打了一頓,我真應該讓他看看什麼是這天底下最好的東西,南烏珠紅珊瑚,在我的聘禮箱子中通通有。你離開長安的時候,我告訴自己要耐心,要等一等,等等這個傻姑娘。後來紅葉落下的秋天,你回來了。我等到你了。可是。」
我看著他,我知道的,那個秋天,我回來了,我用軍功換了退婚,後來又嫁給了齊述。我從來從來不知道,齊楚曾經真的想娶我。
他湊近我的臉,一字一頓地說,
「妙妙,你本該是我的妻。」
世上最痛苦的兩個字一為等待,等待的後頭往往都是錯過,二為本該,本該本該,意味的還是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