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整以暇地盯著他,惡劣地將手上的針一根一根慢慢拔下來。
每拔一根程野的臉色就白一分。
人身體的本能反應是騙不了人的,早在三年前我拿程野練手的時候他就怕了我。
只要我拿針他必定先把手藏起來。
此時他死死地盯住我的動作,神情由震驚漸漸變得恐慌。
他去抓住林芳菲的手,聲音斷續破碎。
「我們,先,回家。」
「讓我,先回家!」
8
程野離開了,他有沒有被刺激得想起些什麼我不清楚,但第三天傍晚,我收到了他的還款。
一百萬。
去掉八十萬本金,剩下的二十萬是利息。
彼時我正在收拾程野留在我這裡的痕跡。
一些合影。
許多情書。
抄在扉頁上的情話,貼在冰箱門上的日常。
翻到那張欠條原件時,到帳提示音適時地響起。
我的手頓了一下,將裝著欠條的那張相框翻轉。
相框的正面,程野正咧著嘴沖我笑。
「南羽,再敢扎我,等我東山再起我就不要你了!」
「南羽,輕點輕點,這手上有針眼一會兒沒法給你做飯了。」
「南羽你個騙子,不說好了扎完給我親嗎,下次再讓你扎我就是狗!」
我打開相框,最後看了眼三年前的程野,然後將那張照片連同過去的情誼,一起撕得粉碎。
晚上十點鐘,程野的所有痕跡都被打包扔進了樓下的垃圾桶。
我轉過身往回走時,猝不及防地和程野四目相對。
他一個人。
病懨懨得帶著幾分頹廢,腳邊捻滅了幾根煙頭。
我猜他這個聰明人,應該已經從這些蛛絲馬跡中覺察出了什麼。
相顧無言,我也沒有與他敘舊的打算。
於是將那張欠條原件拍給他,讓他自己處理,說完與他擦肩而過,伸手拉開了門。
他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但在我進門時,他卻一把將門按住。
「南羽。」他叫我的名字,聲音有些發顫。
我停在那裡,沒有回頭。
良久,他整理了情緒,艱澀地開口。
「南羽,你知道被全世界拋棄的感覺嗎?你不記得所有的人和事,不知道來路,也看不清未來。」
「你茫然,你恐懼,你像茫茫大海里失去方向的孤舟,你的恐懼無人傾訴,你的孤獨無處排解,你完全被這個世界拋棄了!」
他放開手,靠在身後的牆上,垂著頭,語氣裡帶著濃濃的委屈和無助。
「你不會知道這種感覺的,你沒有失憶過,你怎麼會了解。可這種痛苦我每天都在體會,每時每刻,每分每秒,我快被這種感覺折磨瘋了。」
「我需要有人拉我一把,我需要一座燈塔,我需要找到歸宿。」
他的情緒有些激動,我甚至聽見了細微的哽咽。
「就在我最無助的時候,我的未婚妻出現了。」
「她朝我笑的那一刻,我聽見了我心跳加速的聲音,我感受到久違的熟悉感,我的血液都跟著沸騰起來。」
他語速加快,聲調逐漸昂揚。
「你知道嗎,我仿佛看到了我的燈塔,仿佛在深海里抓到了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在這個完全未知的世界,我唯一可以確信的是她愛我,而我也深愛著她。」
「沒錯,就是這樣的,我堅信,我的心跳不會騙我。」
他停頓了一瞬,似乎在等那些澎湃的情緒歸於平靜。
片刻,再開口時聲音平和下來。
「我之所以跟你說這些,是因為我從醫院回去後冷靜地想了一下。」
「你的某些行為確實觸發了我的一些條件反射,我相信我的確還有一些事沒記起來。」
「那些事或許是關於你,也或許曾經對我很重要。」
「但現在,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不論我以後記起什麼,不論那對曾經的我來說有多重要,都不會改變如今我對我未婚妻的愛。」
「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程野長長的一段剖白到這裡停住了。
他的結論清晰明了。
雖然他從與我的接觸中已經覺察出不對,但糾結之後選擇了忠於自己的感覺。
我聽完低下頭,無聲地笑了。
上一世被羞辱了一整年都沒看透的道理,現在忽然明白了。
不是他看不清,只是他不想醒!
我轉回身,漠然地瞧著他那如入黨宣誓般堅毅的神情,淡淡道。
「一個失憶者的心路歷程,與我何干?」
「八十萬還完,你是死是活,愛誰恨誰,都和我沒有半分錢關係,如果你再不離開的話,我會立馬報警。」
風吹過,梧桐葉沙沙作響。
程野站在長長的燈影里,忽然呆住了。
他仿佛聽不到我在說什麼,目光完全被我睡衣上那副羽毛圖案吸引。
他一瞬不瞬地盯著,直到眼角不自覺地落下一滴淚來。
他不可置信地抹了把臉,似乎想不通那滴淚因何而來。
好半晌才努力維持住面上的平靜。
「……總之,我要說的……就這麼多。」
他決絕道。
「南羽,無論你耍什麼花招,我以後都不會再見你!」
9
那天我狠狠扇了程野兩巴掌。
邊扇邊問他不想見幹嘛跑我家樓下來犯賤。
他措手不及之際,我直接摔門將他隔絕在門外。
回去之後,我換下那件羽毛睡衣,重新下樓扔掉。
那個巨大的羽毛是程野自己畫的,他瞧不上我爸媽重男輕女給我取得這個輕飄的名字,於是那雪白的羽毛上被他點綴了斑斕的寶石。
當時,他欣賞著自己的畫作,笑得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
「南羽,我會把這世上最珍貴的東西都捧給你。」
如今,我將它摔進垃圾箱時,程野的車正從身後緩緩駛離。
一切都結束了。
從此之後,他得償所願將錯就錯,我洗心革面重頭開始。
10
之後的半年裡,我和程野再無交集。
第一次聽到他的消息是車禍結案。
本來車禍結案時需要三方到場簽字,但我因工作原因沒有到場。
代理律師回來後好笑地跟我八卦。
他說程野早早到了現場,衣服穿得一絲不苟站在門旁,時不時向外張望。
似乎見不到什麼人,心不在焉似的,直到林芳菲提醒他才訕訕地解釋,說被纏怕了。
當天晚上,我就刷到了程野的帳號。
他在遊輪上毫無預兆地對林芳菲當眾示愛。
欲蓋彌彰地一遍遍重複,他愛她的事實。
再之後是在秦慕白的私人門診。
秦慕白是師父介紹的,我的手指在他的治療下已經快要痊癒。
那天我針灸離開沒多久,秦慕白就打來電話。
他說剛剛來針灸的男人似乎認得我,他看了我背影好久,然後針灸過程中一隻眼無意識地流淚,之後頭疼便劇烈發作。
當天晚上,程野的社交帳號便發布了他向林芳菲求婚的視頻。
場面倉促極了,像是臨時起意,婚戒都沒準備,就單膝跪在林芳菲面前。
那天之後,程野增加了去秦慕白那裡針灸的頻率。
而我已經結束了療程,再也沒有去過。
多日後秦慕白再次打來電話。
他說:「程野透露了他訂婚的時間和酒店位置。」
「他說了很多遍,每次說完都刻意囑咐我千萬不要透露給別人。」
秦慕白停頓了一瞬,半開玩笑地開口。
「如果你這麼喜歡那家酒店的餐食的話,我恰好有一張雙人餐券,要一起嗎?」
秦慕白問出這句話時我們已經關係微妙了有一段時間。
不是沒心動過。
只是一想到某句「我的心跳絕不會騙我」就瞬間敗了興致。
直到這一刻,秦慕白忐忑的呼吸透過聽筒打在我的耳鼓上,我忽然發現我很想見他。
11
程野訂婚那天請了很多安保。
里三層外三層,各個佩戴對講機,如臨大敵般防著什麼人。
更稀奇的是,程野手裡也拿著一隻對講機。
他在招呼貴客時,上台致辭時,甚至跟未婚妻交換戒指時,都心不在焉地盯著對講機。
他說:「敢把人放進來你們就辭職滾蛋。」
有客人打趣,小程總魅力這麼大的嗎,還得親自防人搶親?
林芳菲臉上有些掛不住,她訕笑著解釋,說實在沒辦法,被纏得怕了。
閨蜜跟在周晉身邊,有些聽不下去,於是沒忍住大大地翻了個白眼揶揄道。
「還被纏怕了,真敢給自己臉上貼金啊。」
「眾所周知你們還完錢之後半年了,人家可一次也沒再聯繫過你們!」
林芳菲惱得臉色通紅,閨蜜嘖了兩聲。
「你看看你未婚夫那表情,那是害怕嗎,我看著怎麼好像還有點期待呢?」
「實話告訴你們吧,真是期待也沒用,人家正在隔壁跟男朋友吃情侶套餐呢!」
12
程野的訂婚宴鬧出了不小的笑話。
搶親的沒來,新人跑出去找了。
當程野一路跑到我面前時,秦慕白正輕吻我的額頭。
那一霎那,程野的眼眶紅了。
他衝上來一拳砸在了秦慕白的臉上。
秦慕白沒有躲,他擦了下嘴角,一拳打了回去。
兩人糾纏在一起,直到林芳菲追了出來。
她哭著死死地抱住了程野的手臂。
她說:「程野哥哥不要打了,快跟我回去,不然誤了典禮吉時。」
程野停住了,他看著她,好半晌沒有說話。
「程野哥哥我們回去,你不是說以後什麼都聽我的嗎,那你現在……」
林芳菲說著抬頭看程野的臉。
僅一眼,她就愣住了,話沒說完,就表情驚恐地向後退了半步。
程野依舊沒有出聲。
他低著頭,一寸一寸將林芳菲的手從手臂上推開。
然後緩緩地轉過身來。
他目光落在我身上的那一刻,我知道,他記起來了。
一切都記起來了。
他一雙眼布滿紅色的血絲,哀傷又悲慟地望著我。
一語未發,淚便先滾下來。
他張了幾次口,聲音抖得不成調子。
「……南羽。」
他喚我的名字。
「南羽,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13
車禍那天是程野陪我去提新車,回來時我單獨開著新車走在前面,程野跟在我的後方。
路過高架橋時,一輛重型卡車毫無預兆地直直向我撞過來,旁邊的圍欄不高,我要麼被撞下去,要麼被擠扁。
情急之下,程野開著他的越野車猛地追上來,隨著刺耳的碰撞聲,卡車被他生生逼偏了軌跡,最後雙雙撞上了圍欄。
程野昏迷之前,眼裡泛著淚光,無比眷戀地看著我。
他說:「南羽,我好想,再見到你啊。」
程野沒有死,但那一刻,卻成了我們的永別。
活了兩世,我一直覺得我從未和愛過的那個程野好好地告個別。
如今那個愛過的人重新醒了過來,他站在我面前,他說。
「南羽,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兩世來的不甘和心酸讓我瞬間就紅了眼眶。
程野也在哭,無聲地壓抑著。
「……你的手。」
好半晌,他凝噎著,再次艱難地開口。
「你的手……還拿得起針嗎?」
我張開掌心,舉給他看。
「……已經快好了,慕白說再有半年左右應該就會痊癒。」
程野萬幸地笑了。
他一邊笑卻又一邊悲戚地落下淚來。
「……那手臂呢?手臂有沒有……傷到骨頭?」
我活動手臂給他看。
「也沒事,手臂只傷到了皮肉,早已經好了。」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程野釋然地笑著,喃喃地一遍一遍重複著。
之後,我們便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暗黃的燭光搖曳著,讓程野的影子顯得格外孤寂。
他遠遠地站著,就那樣哀戚地望著我,腳下像釘了釘子,半步也不敢向前逾越。
望著望著,他臉上的表情忽然就繃不住了。
他崩潰地掩住臉,肩膀無聲地聳動著。
我沒有動,也遠遠地站在那裡。
「程野,有句話之前一直都沒有機會跟你說。」
程野停下了動作,有些希冀又有些惶恐地看著我。
「你說,我聽著。」
我誠摯地開口,不夾雜任何其他的感情。
「程野,謝謝你救了我的命。」
「你的救命之恩我無以為報,你創業那家公司我持有的 3% 股權就送你……」
程野絕望地打斷我。
「我不會要的!」
「南羽,求你不要再說了,不要對我說那樣的話。」
我平靜地看著他。
「轉贈協議我已經簽好了,等你有空簽字就可以。」
程野頹然地蹲下身去,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
他聲音悶悶的,委屈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