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裡苦笑,如今還在意這些做什麼?
宇文胥示意孟棲羽迴避片刻,偌大的空間僅剩我與他二人。
他道:「我想同你商量一事。」
我看著眼前既陌生又熟悉的人,已經猜到他要說什麼。
良久,宇文胥的嗓音終於響起——
「代替孟棲羽,嫁給我皇兄。」
15
宇文胥的語氣不容置疑。
「公子,樂嘉和我說那番話,是你授意的吧?」我平靜地問。
殺了靖安帝,是唯一的解蠱之法。
他算準了任何人見到樂嘉那副模樣,都會忍不住動惻隱之心。
早在樂嘉說出那番話的時候,我便猜到了宇文胥的打算。
一陣沉默。
這是默認了。
與此同時,我又確認了一項猜測——
樂嘉口中的那年春天,南方旱災初起,銷金窟剛建成,他親自巡查,彼時樂嘉隨行。
他早知樂嘉身份,又知她對自己用情,便挑明那座銷金窟是他多年籌謀,帶她一同去看,逼她主動斷念。
樂嘉那雙眼,雖是她自己挖出來,卻也是他逼的。
「一直以來,你都在算計我們。」
「你們本就是我養來用的殺手。」他移開目光,「只不過如今要殺的人,是皇上。」
這些年來,我機關算盡,不就是為了走到這一步嗎?
替嫁,甚至讓一切變得更容易了。
洞房花燭,行刺的大好時機。
可我倒寧願像原先計劃的那樣,費些周折混入大婚隊伍,再找機會下手。
寧願……宇文胥並未自以為的算計於我。
我垂眸,終究還是道:「嫁,自然是要嫁的。」
這盤棋,自打我踏入昭王府那日起,便已落定。
16
三個月後,鑾輿駛入皇城。
封后大典莊重至極,「吾皇萬歲萬萬歲——皇后千歲千千歲——」
夜幕很快降臨。
卺酒入口的瞬間,我袖中利刃出鞘,直刺靖安帝心口。
然而下一刻,刀刃卻被他徒手握住。
鮮血浸透嫁衣。
像一朵暗色的、緩緩綻開的梅。
我頭皮一麻,心中驚懼:這是失手了?
可靖安帝神色淡然,指尖摩挲著我手腕上那道熱鐵烙成的胎記。
與孟棲羽身上那塊如出一轍。
「我那皇弟這棋李代桃僵,下得著實不錯。」靖安帝輕聲道。
「你終於來了,秦紫鳶的徒弟。」
我猛地抬頭。
可靖安帝拋出的震撼何止於此?
只聽他又問道:「她的孩子,可還安好?」
孩子?哪來的孩子?
瞬間,塵封已久的記憶被猛然撕開。
祁山漫長的雨夜裡,曾流傳過一樁秘聞——
說祁山之主秦氏曾誕下一死胎,險些難產而亡。
可這傳聞很快便消失了,所有人都道不過是無稽之談。
「當年朕不受控地殺了她,遍尋不著遺體,便猜她是假死。」靖安帝緩緩道。
「朕四處尋道士,終於有人告訴朕,她是北冥祁山的主人,來到宋國,是為挑撥朕兄弟反目。」
他自嘲一笑,「可笑的是朕竟不恨她,只想著再見她一面。」
「但朕是宋國皇帝,又怎能說走便走?」
「那術士還說,朕和她有個孩子。」靖安帝臉上閃過一抹柔情,「朕可高興壞了,說什麼也要知道孩子的消息。」
話音剛落,一頭黑髮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轉為花白。
見我面露震驚,他擺手,「這是詛咒,窺探天機必然是要遭天譴的。」
原來當年術士曾言,秦紫鳶的徒弟會來到宇文胥身邊,最終為他帶來孩子的消息。
於是他在樂嘉眼中種下瞳蠱,靜待我的出現。
可樂嘉全不知情,真以為自己是眼線,為此不惜自毀雙眼。
直到有臣子擅自安排那場伏殺。
「朕從未想殺他。」靖安帝嘆道。
好在宇文胥沒死,而他據大臣稟報,猜到宇文胥身邊的女殺手,便是他苦等多年的秦紫鳶的徒弟。
而他也知道,宇文胥不願孟棲羽入宮為後。
他算到宇文胥會趁機奪權,讓我以替嫁之名,行刺殺之實。
原來,這棋局自始至終,都是為我一人而設。
人人都道自己棋高一著,各自落子,推我至此。
17
話說到此,靖安帝已是副油盡燈枯的模樣。
「看來,你不知道你的師父有個孩子。」
他眼底難掩失望。
我目光不自覺飄忽,「……祁山有傳聞,師父曾難產,誕下的……是一名死胎。」
這句話幾乎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
靖安帝閉眼,沉默片刻後忽然低笑,竟咳出了鮮血,「你走吧。」
我轉身,一時茫然。
每個人都只看得見眼前,拼了命前行,卻不知腳下的路早已被他人改寫。
身處洪流,我們似乎都身不由己。
「慢著。」靖安帝忽又出聲,「她……可還好?」
我腦海里浮現師父孑然的身影,是天上月般的人物。
「挺好的。」我說。
他神色微滯,片刻後,浮現一抹釋然。
我步出寢殿,拔刀割去繁重的裙擺。
手腕上的假胎記隱隱作痛,熱鐵烙膚的痛楚歷歷在目。
可笑的是,這番處心積慮根本沒必要。
我和樂嘉,不過是在一次又一次的算計里,被人推著蹣跚前行。
身後,一聲悲鳴撕裂夜空:「皇上……皇上駕崩了!」
至此,來到宋京的第三年,任務完成。
隻身入局,我已不負所望,將宋國的局勢攪得一團渾水。
可為何內心毫無喜悅?
我趁亂離開皇宮,才踏入街巷,黑影倏然擋住去路。
「阿九姑娘,王爺請你回去。」來人語氣淡然,卻不容拒絕。
我心下一沉,指尖暗扣刀柄,下一瞬便挑斷了他的手筋。
「刀法長進許多。」暗處傳來熟悉的聲音,壓得人心頭一顫。
宇文胥竟親自尋來,我握刀的手一緊。
可他沒再給我選擇餘地,抬手間便是一掌。
眼前驀地一黑,我整個朝他倒去。
18
迷迷糊糊間,我感覺到有人握住我的手。
是錯覺嗎?那雙手似乎正壓抑不住地顫抖著。
不知又過了多久,隔壁牆後傳來婦人悽厲而瘋狂的咒罵。
「……不愧是本宮的好兒子……弒母弒兄一樣不漏,我早知你是個泯滅人性的怪物。」
「本宮早已將禁衛軍的令牌交給齊王,他會殺了你在乎的人,讓你也嘗嘗這撕心裂肺的疼——」
這名婦人——或許該稱她一聲太后——卻是再沒了聲音。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宇文胥吩咐,「她不能醒,否則會壞事。」
他讓人守好我,不過他不知道,再多侍衛對我來說都只是擺設。
待宇文胥走後,我一把毒把他們全部迷暈。
我要離開宋國。
任務已經完成,我本該如此。
只是眼下我被困在皇家地宮,這裡結構複雜,我屢屢觸發機關,弄得滿身傷痕。
就在這時,有腳步聲響起,「你可真是讓我一頓好找。」
孟棲羽領著一群暗衛現身,聲音懶洋洋的。
待她走近,我才發現這些人可不就是太后口中送給齊王的禁衛軍嘛?
「你竟與齊王勾結。」
我大概能猜到此時宋京的局勢——
靖安帝並未留下遺詔,宇文胥和齊王相繼起兵。
至於這位齊王,乃宇文胥的皇叔。
可我實在想不明白,孟棲羽為何會和宇文胥的敵人聯手?
「我怕你,阿九。」孟棲羽捏住了我的臉,嘴裡喃喃自語,「怕你有朝一日連他的心也一併奪走。」
我悄悄捏緊袖中藏著的銀針。
孟棲羽看著我,忽然笑了笑,一具奄奄一息的身軀被人拖上前來。
是樂嘉。
「簡直喪盡天良……」
靖安帝已死,樂嘉的瞳蠱徹底拔除,本該性命無礙。
可眼下這些人連她好不容易保下的性命都要踐踏。
孟棲羽輕拍我捏著銀針的右手。
「乖一點,再輕舉妄動,我便殺了她。」
我咬牙,終是鬆了手,銀針落地的聲音清脆刺耳。
孟棲羽滿意一笑,揮手命人將我五花大綁。
我感覺自己被人拖上馬車,風聲呼嘯,車輪碾過碎石,直往山上而去。
19
眼上黑布被扯下時,山風吹得碎石刮臉。
在我背後,是深不見底的懸崖,風聲好似野獸嗚咽。
我發現自己與孟棲羽一同被捆,她髮髻凌亂,額角帶血——好一個備受欺凌的閨閣千金。
這無非是她精心設計的一場戲。
「皇侄果然來了。」齊王笑著,劍尖貼上我頸間,「昭王殿下竟會為女人放棄皇城,真是叫人失望。」
他舉劍柄抬起孟棲羽下巴:「選一個吧。你那忠心的殺手,還是當年為你私奔的舊情人?」
「王爺……」孟棲羽低聲抽泣。
我看都不看宇文胥一眼。
「放了孟氏。」
四個字冷冷落下。
我有些茫然,卻不是因為他的選擇。
為什麼,明明早有預料,心卻那麼疼?
「傻子,你我皆心悅公子啊。」
我曾對樂嘉這句話嗤之以鼻。
卻沒想到,原來樂嘉說得對,可我一直到被拋下才明白過來。
真難堪啊。
曾經我只當任務了結便能全身而退,卻差點丟了心而不自知。
如今正好,是時候把心給撿回來了。
齊王大笑,禁衛的刀鋒抵住我背心,崖邊風聲呼嘯。
墜落的瞬間,有人死死抓住我手腕。
——是宇文胥。
我輕笑,袖中銀針刺入他虎口:「公子不是已經選了她嗎?」
我的身子直直下墜。
他神情驚懼,可山風很快便模糊了所有表情。
我看著他撲向崖邊的身影越來越小,像只被雨打濕的墨蝶。
20
北冥皇宮。
近日宮裡有謠言流傳,說他們的神女殿下整日對著空氣說話,怕是病了。
他們看不到,在我面前其實坐著個人。
她與我長得一模一樣,是從我身上剝離出的靈傀。
她記得我失去的那段記憶。
是的,我失憶了。
而之所以失憶,是因為中了某種蠱。
自打從宋國回來,我便將宋國發生的一切忘得一乾二淨,掌心卻多了道陌生的蠱紋。
而現在,靈傀正在替我,將那段過去一點一點說回來。
21
「這局原不該賠上你的心。」我十分扼腕。
可靈傀神情悲涼,「殿下,我就是您啊。」
我一噎。
她說,有藤蔓的地方就有生路,北冥的子民墜崖總能不死。
可我放任自己順著溪流漂了三天三夜,只偶爾撞上礁石才短暫清醒。
再後來的事,我自己也記不得。
一夜暴雨過後,我被衝上岸邊,記憶缺失,掌心卻憑空出現一道蠱紋。
我迷茫地回到北冥,而靈傀早已等在宮裡。
它和我說了十日的故事,盡了它的義務,便自刎而亡。
「殿下,承載那段記憶,太苦了。」
這是它唯一留下的話。
而本該是戲中人的我,卻成了幕落無聲的看客。
22
我在宮裡又待了半月,直到一個夜晚,祁山大火,我被急召入山。
「歷史……果真會一再重演。」
長老看著我手上的蠱紋,嘆息道。
「殿下還是先去見主上一面吧。」
師父?
我愕然,師父怎麼了?
我趕到頂殿時,火已燒穿了穹頂。
火海中的身影,披頭散髮,笑得撕心裂肺。
「師父!」
我隻身沖入火海,攥住她的手,卻見她常年戴著的蠶絲手套已被燒毀——
掌心赫然是與我一模一樣的蠱紋。
唯一的差別是她的那道極為黯淡,我知道這代表此蠱已解。
她開口,聲音嘶啞,「你的靈傀……可是自刎了?」
見我點頭,她笑得愈發癲狂,「而我的靈傀,卻是在聽聞宇文昊死訊後,才自絕經脈的。」
我想起宇文昊便是靖安帝。
「容惜……斯人已逝,情蠱得解,為師卻不知,在這蠱毒解開的瞬間,詛咒才真正開始。」
火勢驟然暴漲,最後一刻,師父用力推開了我。
「答應為師,千萬不要試圖解開情蠱。」
我跌坐在殿外。
恍惚間,耳邊響起靈傀自前的話——
「承載這些記憶……太痛苦了。」
23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師父是我最想成為的人。
祁山是北冥修習蠱術的地方,而師父是祁山之主。
因為我的神女身份,理所當然地成了她的徒弟。
我們北冥是邊陲小國,卻因為信仰神女,使得民心安定,國祚百年不衰。
師父說,神女只需要端坐於高台之上,萬民景仰。
可我不願如此。
這樣和吉祥物有何區別?
我想要像師父一樣,憑本事讓人臣服。
祁山有傳統,弟子須得完成一項任務才算真正結訓。
當年師父本想給我指派個簡單任務。
可我拒絕了。
我偏要和她當年一樣,親自潛入宋國。
是我自己選擇走上她的老路。
24
可原來師父這一路,比我以為的還要難走。
長老說,師父本名容紫,其實是我的皇姑姑,同我一樣,眉心帶蠱,自出生起,便是天命神女。
可她從不願當什麼神女。
那年祁山無主,而她殺伐果決,善馭萬蠱,順理成章地當上了祁山之主。
師父選了最艱難的任務,入宋為間,卻愛上了宇文昊。
我也是到了今日才知道,原來神女的血脈里有情蠱代代相傳。
一旦為情所傷,情蠱便會發作,剝離出那段記憶,轉而由靈傀承載。
而靈傀的職責是向神女轉述那段記憶。
如此,神女便不會因為記憶斷裂而變得痴傻。
當年發生了什麼已不可考。
只知道師父傷了情,情蠱便替她抹去那段記憶。
她從靈傀口中得知靖安帝負了她,卻品不出話語裡潛藏的情意。
再後來,她的徒弟也到了出任務的時候。
我執意入宋,她便順水推舟,命我刺殺靖安帝——既為復仇,也為解蠱。
她自然會想解蠱。
師父這一生,最忌諱的,就是受神女身份左右。
偏偏情蠱這東西,把她死守的一切,擊得粉碎。
它把神女當成襁褓中的嬰孩,以最強硬的姿態,將一切苦痛隔絕在外。
卻從未問過,神女是否想當嬰孩。
直到靖安帝死了,情蠱得解,記憶歸位。
͏
師父這才發現,她被命運狠狠愚弄了一把,殺死了自己最愛的人。
長老還說,自古以來,少有神女動情。
多數神女都安分守己,甘願做被世人膜拜的吉祥物。
可我與師父皆是反骨。
而這反骨,註定要付出代價。
25
那夜祁山大火,我答應了師父,不會試圖解蠱。可她瘋魔的樣子,終究在我心裡留下了陰影。
在靈傀的記憶里,我深愛著宇文胥。
就這麼弄丟了一顆心,實在令人不安。
於是我大肆張羅起選駙馬一事。
與其被情蠱困死,不如主動挑選一人,將真心安放妥貼。
只是這駙馬人選嘛……實在是差強人意。
北冥皇宮大殿內,十二幅男子畫像高懸,排場極大。
「請殿下賜血驗緣。」
我執刀劃破指尖,血珠滴落在第一幅畫像上——
南靖王世子乾癟的面容瞬間被青焰吞噬,化作一縷焦煙。
「嗯……果然還是不行呢。」
這已經是第一百零九幅被我燒掉的畫像。
「下一位。」我懶懶地道。
其實一滴血哪能驗出什麼緣,畫像燒與不燒全憑我的意思。
燒了一輪畫像後,我心裡悶得慌,便繞進御花園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