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宋國時,我是宇文胥的貼身殺手。
他為了保住白月光,將我扮作她的模樣,送上他皇兄的龍榻。
只是他不知道,我從來不可能為誰的替身。
我的真實身份,是敵國北冥的神女。
在我的座下,眾生俯首、萬蠱聽令。
我正是為刺殺他皇兄而來。
1
刺殺皇帝,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第一步,是想辦法靠近他,太近會死,太遠沒用。
在這座全然陌生的宋京城,選對落腳點對我而言格外重要。
於是,我在青樓蟄伏三月,終於被我找到了宇文胥——靖安帝的親弟弟,傳聞中病得快死了的那個王爺。
我親眼見他在青樓暗中尋人,嘴上說尋的是「花魁」,實則調動的卻是殺手的情報。
對外裝病,不過是為了掩飾鋒芒;密尋殺手,則是在為未來布局。
這樣的人不會安於現狀,多半是在謀劃那張龍椅。
我心下瞭然。
他需要一把刀,而我正好足夠鋒利。
於是我演了場戲給他看。
滂沱大雨中,我手裡攥著一條蛇,狠狠撞上他的馬車,馬兒的尖聲嘶鳴劃破夜幕。
「大膽!無知小民竟敢衝撞王府馬車,你可知——」
「慢著。」一道修長的身影撐著傘走下馬車,落在我身上的目光似有思量。
我雙手使勁一扭,蛇體瞬間癱軟。
而我迫不及待將嘴湊近,貪婪地吞咽,鮮血順著我的下巴滴落,而我恍若未覺。
不遠處的車夫則一臉驚恐,仿佛我是什麼怪物。
宇文胥卻問我:「你叫什麼名字?」
我佯裝遲疑:「……阿九。」
大雨未停,我仰著臉,靜候下文。
終於,他手裡的傘朝我所在之處傾斜,阻隔了傾盆而下的大雨。
我留意到他這個動作,便知道這場殺局,已落了第一子。
果不其然,他朝我伸出了手,做邀約狀——
「阿九,你可願從此伴我左右,做我昭王府最好的殺手?」
2
這場戲演得稱職,宇文胥果然入局。
他親自教我用刀,從握法到力道,從殺意該藏在眼神還是呼吸里,一一細說。
那刀法古怪陰狠,與他那副病骨頭截然不同,判若兩人。
他教得用心,我學得也快。殺人這件事,一旦克服第一刀,後面便都只是手藝活。
可學會殺人容易,難的是讀懂人心。
我深知要想刺殺靖安帝,掌握情報是關鍵,而情報在宇文胥手裡,我便得讓他信我。
問題是,我從未學過如何取得一個人的信任,也沒機會學。
那不是我活過來的方式。
所以我選擇最穩妥的法子:服從、表現、忠誠。
只求他心中認定我這把刀,鋒利、穩妥,足堪倚仗,並在倚仗中,能生出幾分信任來。
日子一晃又過了數月。
作為宇文胥親授的貼身殺手,地位特殊,在王府里,唯有我和樂嘉能以「公子」喚宇文胥。
樂嘉是我的師姐。
在我之前,她是宇文胥唯一的那把刀,五年前卻因為一場意外染上頑疾,從此雙目失明,手腳也日漸無力,或許再過不久,便只能終日臥床。
府里的下人常說,樂嘉曾有一雙琥珀色的美麗眸子,話里話外無不惋惜。
樂嘉可憐是真,可我對她的厭煩也是真。
她明明厭惡我,卻偏要與我裝得親熱,噓寒問暖時嘴角僵硬得像抽筋。
好好一個姑娘,笑起來的樣子活像在哭喪。
直到那日宮裡降旨,命昭王宇文胥即刻前往城南平定匪患。
在世人眼裡,宇文胥就是個病秧子,儘管實際上他一身刀法詭譎如神,卻怎麼也不得現於人前。
因此,我這潛伏一年的殺手,終於得以派上用場。
此趟我將以宇文胥貼身婢女的身份隨行,雖與我刺殺皇帝的最終目的無直接關聯,卻是贏得宇文胥信任的絕佳契機。
出行前夜,我無意間撞見樂嘉端坐在鏡前,借著倒影,我看見她終日緊閉的雙眼底下,滲出兩道暗紅的血淚。
這一刻我忽然懂得,她實在太久沒有見過自己的模樣了,又怎會記得如何自然地微笑?
我忽然就原諒了她的虛情假意,畢竟,任誰面對取代了自己的人,都難有好臉色。
臨行時,明知她看不見,我還是朝她揮了揮手。
這個動作更像是對自己的交代——
我會還的。
我想著。
待我成功刺殺靖安帝,這個位置,總會還回她手裡。
3
抵達城南的當晚,宇文胥帶我走近一間地點隱秘的酒樓。
一踏入大堂,我便覺得這地方不對勁。
燈火昏暗,笑語喧譁,袒胸的漢子摟著妖嬈女子,酒盞傾倒、銅錢翻飛。
滿室荒淫。
我遲疑,「這裡是……」
「山匪的銷金窟。」宇文胥笑答。
一名中年婦人扭著腰將我們迎到三樓雅間,走廊房門裡傳出各種不堪入耳的動靜。
入了雅間後,我有些遲疑,「公子可是想探清酒樓的結構,好一把火連人帶樓全燒了?」
他端起茶盞,輕搖手中摺扇,「阿九多想了,我們只是來看戲的。」
還真如他所言,接下來的幾天,我們一入夜便準時坐進同一雅間。
窺視樓中酒色歡場,看那山匪與販奴者勾肩搭背,紙牌一摞摞地輸進地獄裡。
直到第七夜,夜風挾著火藥氣息,我與宇文胥站在不遠處的一座山巔,俯視著那座酒樓。
今天有西域的舞姬獻舞,所有山匪這會兒全在酒樓里。
「時候到了。」宇文胥突然開口。
剎那間,火舌直衝雲霄。
伏兵四起,烈焰升騰,整座酒樓頓成人間煉獄。
我們的暗衛將火把投向酒樓的各個角落——那些宇文胥早已標記好的易燃之處。
山匪們驚恐地四處逃竄,但每一個出口都已被封死。
「這座酒樓……是公子所建?」
「聰明。」他笑了,笑意卻不達眼底,「五年前,我建了這座銷金窟。山匪們燒殺搶掠得來的錢財,最終都流入了這裡。」
山匪們為了在此徹夜放縱,白日裡肆意燒殺擄掠。
年復一年,這座銷金窟積累的財富難以想像。
現如今,宇文胥又一手將其摧毀。
剿匪有成,坐擁名聲與實利,尤其在這片富得流油的城南地界,他無疑是最大的贏家。
「這些暗衛……」
「你是想說他們都是陛下的眼線?」
他的語調毫無波瀾,「不過是一份茶樓結構圖和幾個易燃點標記,他們只會認為是我花費數日到茶樓里探查的成果。」
而我心裡門兒清,這幾日他除了在雅間裡擺弄茶盞,根本什麼都沒做。
空氣中瀰漫著熾熱嗆人的煙息,可我的後背卻是一片冷汗涔涔。
我忽然意識到,這樣的人,手裡沒有一把刀是他不能捨棄的。
「走吧。」宇文胥收起摺扇。
「好戲唱完了。」
4
然而我們剛轉身,便有暗器破空襲來。
我反應極快,袖中利刃彈出,將暗器悉數擊落。
陰影中,數十道身影現身,為首者嗓音森然:「殿下,今夜您怕是插翅也難飛。」
這是場精心設下的局,伏兵藏於山林,我們已陷重圍。
我拔刀應敵,心知以一敵十,撐不了多久。
若不下毒,我與宇文胥恐怕難逃此劫。
忽然,腳下傳來細碎裂響,眾人神色一變——
「崖要塌了!」有人喝道。
只見領頭人大手一揮,一名手持雙鐮的黑衣人踏出,竟同時朝我和宇文胥擲出兩刀,刀刃分別瞄準我倆心口。
預期的疼痛並未發生,只見宇文胥一動未動,兩把鐮刀——一插胸前,一穿後背。
那本應刺入我心口的刀,竟被他用後背擋下。
接下來的一切快得令人猝不及防。
宇文胥脫了力,在他倒地的那瞬間,山崖倏然崩塌。
塵土飛揚,他的身影瞬間被吞沒。
「現在該拿這女娃娃怎麼辦?」
「要殺了她嗎?」
黑衣人的話將我從怔愣中拉回。
「等等,這女娃娃怎麼一直往後退?」
「看不出來啊,宇文胥竟養出一枚情種。」
像是故意應了這句話,我轉身面向深淵,縱身一躍。
5
我當然不是什麼情種。
我們北冥奉蠱術為國之根本,百姓們都聽過這樣一句話:「有藤蔓的懸崖便有活路。」
那些攀附斷崖生長的藤蔓便是我跳下來的底氣。
墜落間,受蠱蟲操控的藤蔓疾沖而下,纏住我的腰,將我懸停半空,我喘息片刻,隨即攀藤而下。
是一座深潭接住了宇文胥。
他渾身濕透,倒在岸邊,我替他拔出刀刃時,鮮血噴涌。
若非他的心生在右側,此刻早已斷氣。
我這才意識到他之所以替我擋刀,是因為他知道自己死不了,但我若死了,就沒人能替他治傷了。
跟我們同行的暗衛可全都是靖安帝的人。
可真是難為他一番好心計,在千鈞一髮之際還能想明白這些,並準確將賭注押在我身上。
不過還真讓他賭對了。
我這北冥神女可是被各種珍稀藥材喂養大的,體內的血可謂上好的一味藥,能助其續命。
不過此地不宜久留,敵人或許不久便會前來搜索。
幸運的是,不遠處有座瘴氣瀰漫的洞口。
常人避之不及,可我自小長在北冥的山中,瘴氣早已影響不了我分毫。
洞裡的小徑引我至一片谷地,溪流清淺,一旁竟還有棟廢棄竹屋。
安頓宇文胥後,日子便在采果抓魚中流過。
半月過去,宇文胥還是沒醒。
倒是我,因為失血過多變得愈發嗜睡,某日醒來,我竟渾身濕透,手裡抓著漁網,躺倒在溪水中。
四周有竊竊私語聲響起,是山間的植株精怪們。
我瞥了一眼溪水中的倒影。
果不其然,臉上的易容早被溪水洗去,眉間那一點宛如花鈿的蠱紋清晰可見。
「神女殿下……」
精怪們紛紛冒出腦袋,伏地叩首。
我暗自皺眉,這身份麻煩,精怪們無處不在,到哪都得跪成一片。
「免禮。」
「等等。」我忽然想起,「那竹屋中的人,為何至今尚未醒轉?」
話一落,精怪們七嘴八舌——
「可是那睡美人?」
「他這是被夢魘纏身啦。」
「夢裡困得太久,魂魄都不肯歸竅!」
「要將他喚回,怕是得靠殿下出手……」
「有妙法有妙法!」
「他體內有殿下的血,兩人之間已有牽繫,只需行那『親密之舉』,殿下便可入他夢魘,將他帶回。」
「『親密之舉』是何意?」
「你傻啊!便是那……唇對唇,氣息相通之法!」
說罷,只聽屋內「吧唧」一聲脆響。
我扶額。
「行了,你們都出去吧。」
精怪們聽話地散了乾淨,只留林中迴音輕巧:
「殿下洗掉易容後可真好看啊……」
「那睡美人也生得不壞……」
「真乃天作之合,天作之合矣……」
我看著床榻上的宇文胥,內心無奈。
精怪們心性單純,哪知道人間這些彎彎繞繞的算計呢?
眼下我的任務還得仰仗他呢,實乃權宜之計。
我不再遲疑,握住他冰涼的手,俯身。
直到兩人唇瓣輕輕相貼。
6
夢魘的開頭,是年僅七歲的宇文胥跪在齊貴妃的長樂殿前,磕得頭破血流。
宮中傳言,三皇子宇文胥命帶不詳,自腹中便吸母精氣,才致齊貴妃容顏衰敗,從此失寵。
她將一切希望都寄託於長子宇文昊,也就是今後的靖安帝身上,對宇文胥避之不及。
小小的宇文胥不知從哪聽來了這樁舊事,這才有了今日這一出。
是為生養之恩,也是為從此恩斷義絕。
齊貴妃不過冷冷拋下一句「隨你」。
那日,唯一將他扶起的,是十二歲的皇長子宇文昊。
那時他們還是兄弟,尚未反目。
而這份溫情,也只維持到那個名喚秦紫鳶的女人出現。
秦紫鳶本是邊城醫女,不知如何進了宮。
一年冬月,宇文胥久病無人問,是秦紫鳶將他治好,從此她成了宇文胥的「秦姑姑」,彌補了他生命中缺失的母愛。
我本以為秦姑娘只是宇文胥的救命恩人,直到夢境的畫面轉到她與靖安帝的對話:
「你又要說是因為三弟嗎?這我就不明白了……嫁給我,你們的關係只會親上加親。」
「這不一樣,你的母妃選了你,若我還選了你,你讓他怎麼想?」她輕聲道。
這場情感糾葛終究還是迎來了最殘酷的結局。
宇文胥趕往見證一場荒山婚禮,趕到山巔時,只見秦姑娘胸口插著匕首,倒在血泊之中。
握著匕首的人正是宇文昊。
「姑姑——!」
宇文胥嘶吼著撲上前,而秦紫鳶卻在最後一刻,望向身處夢魘中的我。
我愣住。
那雙眼睛,我怎會不認得。
竟是師父。
7
我們北冥以巫蠱立國,百姓們信奉神女。
容皇室世代繼承神女血脈,每隔數十年,便會有眉心帶有蠱紋的神女降生。
我本名容惜,是北冥九公主,出生時恰好被蠱紋選中。
按照祖制,年滿七歲的神女,須送入祁山修行,習毒、馭蠱。
而結訓後,須完成師父指派的任務。
這便是我來到宋國的原因——
殺了靖安帝,那個據說和師父有血海深仇的人。
可師父是秦紫鳶。
這讓我對所謂「血海深仇」有了困惑。
因為我看得清晰,是師父在靖安帝身上下了蠱,操控他親手殺了自己。
8
出於私心,我始終沒有出聲打斷宇文胥的夢魘。
直到看到少年模樣的他,跪在秦紫鳶墓前,我終於感到一絲不忍。
不忍他錯把騙局當救贖。
師父是祁山之主,當年同我一樣懷揣著任務來到宋國。
我也是到了現在才知道,她當年的任務是讓宇文皇室的這對兄弟反目成仇。
秦紫鳶是死了,可我的師父仍在祁山上活得好好的呢。
「姑姑,您曾答應帶我去看您家鄉的雪。」宇文胥喃喃道。
要喚醒宇文胥其實很容易。
這場夢是真實記憶的回溯,一旦我出聲,夢魘和記憶有了出入,便會終止。
我看著宇文胥將清酒澆於墓前,終於開口:「公子,北冥的雪從不長留。」
「誰?」宇文胥迷茫道。
「公子,該醒了。」我嘆了口氣,輕聲道。
夢境陡然裂開一道口子。
再醒來時,我倒在宇文胥的臥榻下,他的目光如有實質,我感覺臉上有些癢。
「阿九,是你嗎?」宇文胥自語著,「我總感覺你出現在我的夢裡,還是第一次……這場夢不是該死的一再重複。」
9
宇文胥醒後,我在無名谷中的清閒日子多了個伴。
一開始我有些心虛,總覺得窺探了他人的隱秘心事。
不過我實在很難將眼前機關算盡的男人,同夢裡坎坷悲慘的少年聯繫在一起。
可環境真的會影響人,幾天後,宇文胥似乎也不想再端著。
待瘴氣散盡,昭王府的人自然會尋來。
「京城的事,便留到回京再說吧。」我聽見宇文胥對著篝火喃喃自語。
在那之後,他對我爐火純青的捕魚技術產生了興趣。
「你為何如此熟練?」他問道。
「因為我從前便老想著以後要過這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日子,在夢裡提前練過了。」
我甩了甩漁網,語氣自豪地說。
卻見漁網上的水珠不長眼地濺了他滿臉。
我有些尷尬,可宇文胥無所謂地抬手擦臉,卻在指尖碰到嘴唇時,突然停下了動作。
他看著我,若有所思。
我腦袋裡響起當時精怪發出的叭唧聲,臉上一熱。
得虧我臉上的易容夠厚實。
「怎麼了?」我問。
宇文胥頓了頓,「無事,突然想起夢裡好像被魚給咬了。」
……你才是魚呢!
我內心忿忿。
宇文胥突然在溪邊坐了下來,「阿九,你讓我想起一個人,我和那人相識於一座廟,那座廟……也是個遺世獨立的地方,就像這山谷。」
我十分詫異,「那他現在在何處?」
一陣沉默。
我心下唏噓。
良久,卻聽宇文胥又道,「這樣的日子對宮裡的人來說,可真是想都不敢想,沒想到這次遇難,倒讓我重溫了一回。」
我和宇文胥在溪邊坐了一下午,手癢時便扔個水漂。
他的那番話在我心裡縈繞許久。
我和師父一樣,都為利用他而來。
羞愧有之,補償心態也有之。
當晚,我催動蠱蟲凝聚寒氣,為宇文胥造了場雪。
10
「這地方怎會有雪?」
我消失許久,待宇文胥終於在竹屋後方的山壁找到我時,見到的卻是一片白茫茫的積雪。
他的神情錯愕。
我回道,「這雪底下是座寒潭呢,積雪未化也不足為奇。」
時序已然入春,雪花卻在月光映照下緩緩飄落。
宇文胥伸出手,指尖碰了碰落在掌心的雪花。
我知道他在想什麼——秦紫鳶口中所謂「家鄉」的雪。
宇文胥對著積雪出神,而我看著他的背影,莫名感到一絲悲涼,像雪落無聲般壓在人心上。
正在此時,一股陰冷刺骨的氣息逐漸朝此處擴散。
瘴氣。
壞了,剛才聚集寒氣時,怕是無意間引動了谷內殘餘的瘴氣。
煙霧朝我倆襲來,宇文胥有些站不穩。
「阿九——」
我想起自己不該沒有任何異樣。
思及此,我裝作腳步踉蹌地朝一旁倒去。
宇文胥猛地抓住我的手腕。
我感受到他的食指覆在我的脈搏之上,微微施力——
他這是在試探我?
於是我強行調動內息,讓脈搏變得紊亂。
宇文胥眉心蹙起。
騙過去了嗎?
可下一瞬,他卻伸手捂住我的雙眼。
「別看。」
我怔住。
「瘴氣入體,眼前會出現幻象,別讓它影響到你。」
他的語氣異常認真,我一下子沒能反應過來。
——他這是在做什麼?
宇文胥應該是警惕的、多疑的,可此時此刻,他卻信了我破綻百出的演技。
在他的掌心下,我忍不住輕輕眨了眨眼。
宇文胥吸入過多瘴氣,整個人早已虛弱得不成樣子,卻二話不說背起了我。
我能感受到身下的人正微微顫抖著,步伐卻穩健依舊。
「公子……」
「不要睜眼。」他說。
宇文胥就這麼背著我走了許久。
久到瘴氣早已被我們遠遠甩在後頭。
久到我不知何時竟在他背上睡了過去。
迷迷糊糊間,傳來一道似有若無的低語,「阿九,原來真的是你……」
我內心划過一抹疑惑,不過實在睏倦,便又昏睡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不遠處傳來呼聲。
「王爺!」
這是王府的人終於尋到了我們。
我哄著自己再睡一會兒。
再睡一會兒吧,容惜。
夢醒了,怕是要回京了。
再後來,王府的人同我說起彼時他們尋來,正好瞧見這副光景。
那人說,當晚宇文胥朝他們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就這麼背著我,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
那人還說,月色下的我和宇文胥,仿佛一對相識多年的故人。
「阿九……是時候該回去了。」
半夢半醒間,我聽見宇文胥說著。
可我記不得他說這話的口吻,記不得他是否語帶惋惜。
11
回京後,宇文胥因剿匪有功,聲望大振,人人都道原來那位病秧子王爺竟也頗具才能。
宇文胥的謀劃悄然提上日程,開始頻繁與朝中重臣密會,而我總能隨侍在側。
直到一日,大將軍韓勉獻上西域進貢的奇花,稱其能解百病。
哪知試毒的丫鬟一片花瓣下肚,立時七竅流血,倒地而亡。
那韓勉見狀嚇得跪地求饒,宇文胥靜默良久,再開口卻是對著我:「從今日起,你不必再隨我左右。」
我錯愕,「為什麼?」
宇文胥語氣淡漠:「連區區幾名刺客都對付不了,最後還得靠跳崖保命,讓這樣的你跟在身邊又有何用?倒不如先將刀法練好了。」
我在他冷漠的神色下無話可說。
我百思不得其解,卻只得壓下心中難受,無法再隨侍宇文胥身側,意味著我的任務將就此停擺。
我只得另尋他法,替自己謀劃。
好在回京的這些時日跟在宇文胥身邊,我並非一無所獲。
據說靖安帝正在尋一人——他為之空懸後位的宰相之女,孟棲羽。
靖安帝需與孟氏結親以穩固政權,奈何孟棲羽失蹤多年。
可我知道她是被宇文胥藏在江城的一戶農家。
我悄悄將此消息放入城中。
謠言傳得飛快,不出數日,孟棲羽被迎回京城,舉國歡慶。
只是我萬萬沒想到,孟棲羽竟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裡,滿身狼狽地來到王府。
更沒想到——據樂嘉所言,孟棲羽是宇文胥藏於心底多年,愛而不得的白月光。
原來他不願她入宮為後,竟不為權謀,只因不舍。
12
孟棲羽在王府住了下來。
婚期已定,孟棲羽不日便要嫁入皇宮。
我看著並肩在王府里賞花的兩人,心想孟棲羽大概就是宇文胥口中那名相識於廟裡的人。
「你後悔嗎?」樂嘉走到我身旁,問道。
自從我遭到「冷落」,樂嘉待我的態度便好上許多,至少笑容不再虛偽。
「我為什麼要後悔?」
「別裝了,我知道是你放出的謠言。」
「你——」
樂嘉打斷我,「我還知道你是因為嫉妒。說實話,我也嫉妒。」
「你我同病相憐,放心吧,我不會告訴任何人是你做的。」
我感到一陣莫名,「什麼同病相憐?」
樂嘉轉向我,神情頗有些不贊同。
「傻子,你我皆心悅公子啊。」
13
我心悅宇文胥?
怎麼可能?
我想著,樂嘉這是太過拘泥於情愛,視野變得短淺了。
我放出流言,是因為等到了大婚之日,我有的是手段混入一眾侍女之中,完成行刺的任務。
我並沒有把樂嘉的話放在心上,當務之急是琢磨孟棲羽此人。
說來也巧,我平日練刀的樹上,恰好能一眼望進孟棲羽在王府的居所。
一如此刻,我能看見她正對鏡凝神,細細描著眉。
「阿九姑娘!阿九姑娘!」
正在這時,有人急聲喚我。
是樂嘉身邊的孫嬤嬤。
糟了。
此番動靜不小,孟棲羽回過頭,我來不及閃躲,兩人目光撞個正著。
可孫嬤嬤的話讓我暫時無法多想,「阿九姑娘,我家姑娘病倒了,說是想見您一面。」
這一日早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
樂嘉的房中是藥苦與腐臭交雜的氣息。
她形銷骨立,眼周潰爛,不過一夕之間,竟已體無完膚。
樂嘉病中想找人說話,我便陪她坐到黃昏。
在她說自己其實是靖安帝的人時,我其實並不太意外。
安插眼線是帝王家再尋常不過的戲碼。
可她下一句話,卻讓我徹底怔住——
「我的眼睛被他種了瞳蠱。」
我自然比樂嘉更為清楚,瞳蠱這玩意兒,一旦寄生,種蠱者能借宿主雙眼窺其所見。
此蠱隱蔽、狠辣,最適合用來監視與操控。
「當時城南那座酒樓剛建成,我隨公子微服探查,可我知道一旦皇上借著我的雙眼看到酒樓裡面……王府便要落下謀反的重罪。」
她緩緩掀開眼皮。
我背脊發涼——
她眼眶裡,是空的。
「他們說我瞎了,其實不是,是我自己挖出來的。」
「以我一雙眼,換王府上下性命,值了。」
她說得輕巧,可身上早沒一處是完好的了。
瞳蠱不是貿然挖去眼珠就能拔除的。
它們只會轉移到別處,一點點啃噬宿主全身。
唯一解法,是殺了種蠱之人。
沉默良久,我終於艱難地開口,「為何同我說這些?」
樂嘉面目全非的臉上,不自然地僵了僵。
「因為一個人守著秘密,會發瘋的。」
那一瞬,一個念頭倏然划過——
或許並非一個人。
或許,宇文胥早在帶著樂嘉下城南之前,就知道她是姦細了。
可我看著不成形的樂嘉,終是欲言又止。
14
走出樂嘉的院子時,已有人等在外頭。
是孟棲羽的侍女,「阿九姑娘,我家小姐有事相商。」
不久前和她目光短暫交會,我只當是審視。
可如今再看,那眼神里分明藏著明晃晃的恨意。
「跪下。」她道。
我不動,「我能問為什麼嗎?」
何以她一介宰相千金,卻對我敵意如此深?
她勾起唇角,「不過一個乞兒,得王爺垂憐罷了,你肆意窺探我的起居,冒犯了我,還以為王爺會護著你?」
「小姐,王爺來了。」
宇文胥一身白衣,眉眼一如既往看不出情緒。
「不用跪,」他語氣很淡,「她是王府殺手,只聽我的命令行事。」
我心口一熱。可下一句,才燃起的那點火苗,便被他親手掐滅。
他對孟棲羽道,「不過一棵樹而已,既惹你不快,砍了便是。」
我一怔,王府里的人都知,那棵梧桐,是我日日守著的去處。
他自然也是知道的。
孟棲羽面露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