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我就這樣代替衛子夫被囚禁在了未央宮中,如此過了三五日,不見一個人影。
我試遍各種方法也不得脫困。
我想起鉤弋夫人那句「不要太相信衛子夫」,後悔不迭。
此時風聲蕭然,荒草搖曳。
我看著滿目冷清的宮殿,欲哭無淚。
突然,一個人影從宮門口竄了進來。
「誰?」
我定睛一看,竟然是趙鉤弋。
「衛後,你對李夫人做了什麼?」她遠遠沖我喊道。
我幾乎要熱淚盈眶。
「老鄉!我不是衛後,我就是李夫人!我被她奪舍了,她霸占了我的身體。」
「我憑什麼信你?」
「是真的,你不信就跟我對個暗號吧。」我急的身上眼珠一齊亂轉。
「她警惕地看著我:「一二三四五。」
「上山打老虎。」
「我聽說,你和衛子夫打起來了,你險些被她吃了,我就跑去救你。誰知道你好端端的,看見我理也不理,我就知道你肯定出事了。」她長舒了一口氣,上下打量著我,「沒想到你跑到衛皇后的身體里了。」
「她趁我不備,用她那些奇怪的血肉攻擊我,然後我就跟她互換身體了。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她有鬼?」我苦澀地說道。
「我知道,但我也沒想到她會這一招。」趙鉤弋顯得心事重重,「我曾經來找過她,她也確實告訴了我一些事,但我後來發現,她說的話半真半假,因此我開始懷疑她。你可有問到什麼?」
我便將衛子夫所言如實轉述。
「你可有問她關於狗燈派勒斯的事?」
「她說她也不知道,還有,你說的這個狗燈派勒斯到底是什麼?」
我看著她的表情凝固了,隨後跳腳大喊。
「是英語啊,GOLENPALACE,規則禁止提到的人,你居然沒聽懂?」
我也傻眼了。
英語?金宮殿?金屋……金屋藏嬌?
陳阿嬌?
「哎!」她重重地嘆了口氣,苦笑道,「也怪我清醒的時間實在太短,沒有跟你說清楚!為今之計,只有……」
「且慢,我想起來衛子夫的一句話。」我努力地回憶著,「她說,劉徹吞食、囚禁皇后,這句話是不是意味著……」
我抬眼撞上了她的目光,心念電轉之間,一句話脫口而出。
「劉徹把她吃了!」
10
趙鉤弋亮起的眼神又熄滅了,她失望地道:「那跟死了有什麼區別……看來是指望不上了。」
她看著我,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緩慢地、堅定地說道:「為今之計,只有你奪舍我,然後代替我,找到離開這個世界的辦法。」
「我奪舍你?這怎麼行。」
「反正我已經被這個鬼地方侵蝕,一會瘋癲一會正常,沒什麼脫身的指望了。你比我更有希望成功。」她走上前來,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來吧!」
我看著她,默然無語,卻也知這或許是如今最好的方法。
「快點,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我感知著身下的血肉,像是衛皇后那樣將他們蔓延開來。
像是一片深海……
黑色的、紅色的海……
我要游到有光的地方去。
一陣刺痛,光瀰漫開來。
我又看見了榻上的「衛皇后」。
「好了。」她的聲音有些疲倦,「以後,你就是鉤弋夫人。鉤弋夫人的規則,應該和李夫人差不多。」
她絮絮叨叨地背了一大串規則,果然跟我的差不多。
「我的那捲規則,因我害怕瘋癲時暴露秘密,被我埋在我宮中最大的那棵樹下。你若需要可以去取,但據我觀察,除非宮中有大事發生,規則並不會更新。」
「這些都是有操作空間的,只有一條,你一定要記住。」
「不要讓劉徹找到你。」
11
今夜似乎格外黑。
衛子夫,陳阿嬌,劉徹,方士……
真相像一團迷霧籠罩在我的眼前,我隱隱能看到出口,卻總是不得其法。
我要去找到衛子夫。
規則上所指的那個「衛子夫」。
就算按衛皇后所言,規則的目的只是為了讓我留下,但順著規則,我至少不會死去。
烏雲不知何時散去了,瑩白的月光重新爬上了宮牆。
我順著長長的巷子朝前走著,只見遠遠有一個侍者迎面而來。
他行至我跟前,停了下來,伸出雙手。
「請趙鉤弋賜賞。」
我看了看他的白瞳,剛從袖中摸出一枚眼珠,卻見又來了三個侍女。
她們皆伸著雙手,步行如鬼魅,擋住了我的去路。
這是怎麼回事?
我放眼看去,忽見巷口巷尾竟然都是捧著手討賞的侍者,粗略看去不下百人。
而新的侍者正不斷湧入,他們逼近過來,已將我團團圍住。
「請趙鉤弋賜賞……」
「請趙鉤弋……」
「賜賞賞賞賞……」
他們抬起臉,白色的、血色的眼珠在月光照射下泛著光,嘴巴一翕一合,發出的鬼魅之聲仿佛一曲合唱,在宮城裡盪出了迴音。
「還不滾開!」我厲聲喝道。
見多了詭異景象,此刻我並不驚慌。
那些鬼侍發出一聲聲哀嚎,血淚從慘白的面頰划過,就要給我讓出道路。
「誰敢退下!」
一聲平靜的輕喝打斷了他們的動作。
這個聲音有點熟悉。
12
我看著巷口,一個女人穿著月白的大衫,面容姣好,神態嫻靜。而她旁邊,站著一個蒙著面紗的女人,正是李夫人。
「衛子夫。」
「是我。」她頷首。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在這宮中,無因果,無對錯,無輸贏。」
李夫人,不,應該說是衛皇后冷冷地答道。
衛子夫卻笑了起來,她的容色淡如月光柔似嬌花,此刻一笑卻仿佛比月色更柔和了三分。
「放心,只是借你一用,你不會有事的。」
呵……又來借我,我答應了嗎?
我一腳踹開一個貼上來的白瞳侍者:「你究竟要做什麼?」
「我要,做回我自己。」她看向身邊的衛皇后,「現在,禁錮我們的束縛還未消除,但很快,我們就能融為一體。」
我恍然大悟:「你要殺了劉徹。」
她轉了轉眼珠,沒有否認,而是躬身施了一禮。
「陛下,妾不辱使命,幫您找到趙鉤弋了。」
我渾身一僵,轉頭向後看去。
只見一個肥碩的身影不知何時出現在了人群中。
這是我第一次看清劉徹的臉,他有著兩隻碩大的金色眼珠,噴著粗氣的鼻孔下是一張血盆大口,披著一件玄色袞金的龍袍,仿佛一隻蟾蜍。
聽聞衛子夫之言,他裂開大嘴,大笑起來:「好好好,衛夫人不愧是朕的愛妃。」
咚咚,咚咚……
他邁著悶雷一樣的腳步走了過來,所過之處,侍者膝行於地,如潮水一般退開。
——他不愧是這裡的主人。
也許衛皇后並沒有騙我,殺了他,真的是離開這裡唯一的辦法。
我的腦中瞬間閃過無數想法,但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他來到了我的面前,饑渴、不屑、玩味與貪婪的神色一齊出現在了這張怪物般的臉上。
他張開嘴,吸溜一聲,發出了滿足的喟嘆。
「夫人,朕總算找到你了。」
13
【不要讓劉徹找到你。】
尖銳的疼痛刺穿了我。
我違規了。
渾身的血液開始順著經脈逆流,我感覺到自己此刻是一個提現木偶,被定在了原地;也如一隻烤好上桌的羔羊,等待著被切割分食。
我的餘光看見我的指尖滲出了鮮血,然後是毛孔。
我的視線也漸漸模糊,化作了一片血紅。
劉徹伸出他的舌頭,貪婪地舔舐著我,仿佛那些血液是一種上好的醬料。
他抹了抹嘴巴,張開了如深淵般的巨口。
【若劉徹發狂,可大喊衛青。】
這見鬼的規則,你把我席捲到這裡,總不想看著劉徹把我們一個個都吃了吧!
我在努力呼喚著:「衛……青……」
我隱隱約約似乎聽見古老的歌謠。
魂兮歸來,歸來……
「陛下,臣衛青,參見陛下。」
我聽見劉徹欣喜地道:「朕的大將軍來了!」
籠罩著我的巨口消失了,但我還是動彈不得,流血不斷,也許,違規者註定被抹去吧。
「朕正要與大將軍議西域諸事——」劉徹的聲音戛然而止。
我感覺渾身束縛一松。
只見衛子夫站在劉徹身後,她手裡緊緊握著一把匕首,深深地扎進了劉徹的心臟。
「陛下,妾的弟弟已經去世不知多少年了,您別再做征伐天下的大夢了。」
她握著匕首用力攪了攪,臉上露出愉悅的神色,隨後一把拔出匕首,退至衛皇后身邊,才繼續說道:「您不可能長生不死,你老了,就該讓位給我的據兒。」
「為什麼!朕對你……恩寵有加!」劉徹咆哮道。
「恩寵有加?」衛皇后諷刺地笑了,「恩寵有加,就是把我拉到這鬼地方,把我分裂囚禁?恩寵有加,就是殺我的兩個女兒?!」
淚珠從她臉上滾落下來。
「你……你……」劉徹瞪著她,卻說不出話。
他巨大的身形仿佛一個被戳破了氣的皮球,快速地癟了下去。無數膿血,殘肢碎肉從他的傷口和七竅中流了出來。
周圍的侍者也如泡沫一般,開始變形消散。
衛子夫與衛皇后手拉著手,她們兩人的身影重疊的越來越多,漸漸融為一體。
而李夫人的軀殼,卻越來越透明。
她看著癱倒在地的劉徹,暢快地笑了:「只有殺了你,我才能做回自己,我才能回到漢宮,幫助我的兒子,我已命據兒起兵,他在等我回去。」
「你錯了。」一個人影從血泊中站了起來。
「衛子夫,你回不去漢宮,因為,你早就已經死了。」
14
「你胡說!陳阿嬌……你為什麼還在這裡!你不是被他吃了嗎?」衛子夫看著那個人影,一臉的不可思議。
「衛子夫,征和二年七月,劉據起兵失敗,你自縊身亡,成為一縷遊魂,直到劉徹老去,召方士招魂李夫人,才招來我們這些孤魂野鬼。這些,你都忘了嗎?」她苦笑一聲。
「不,這不可能……」衛子夫跌坐於地。
「我是自願被劉徹吞食的,他吃了我,我也吃了他。至少這樣,我還能對這個鬼蜮,施加一些影響。」
「但你殺了他。你可知,在這裡,他是殺不死的。他會以為自己死去,然後摧毀夢中的一切,我們所有人和鬼都將消散,而劉徹會重新做夢。換而言之,他將在現實中死去,永墮此夢。」
「那我們要如何才能離開這裡?」我急忙開口問道。
她諷刺地笑了一聲:「如果你在現實的漢宮之中有肉身,等劉徹死透了自然就回去了,就像她以為自己有肉身一樣。」
她朝衛子夫努了努嘴。
衛子夫慘白著臉,怒視陳阿嬌道:「事到如今,你不必再笑我。你不也早就死了,卻被拘來此間,大家都是死了還不得安生的孤魂野鬼罷了!」
「你!」
「兩位娘娘,你們應該也不想一直被困在這裡吧……」我瞅了瞅她們針鋒相對的樣子,無奈開口道:「不如大家一起想想逃出去的辦法。」
陳阿嬌揚起頭:「我自然沒有意見。」
衛子夫則嘆了口氣,看了看我,道:「罷了……我已經別無所求,我幫你離開此地,就當是對你的補償吧。」
她用手撐著地,慢慢地站了起來。
「必須趁他肉身未亡,摧毀他的夢境。」陳阿嬌凝視著地上那一灘血肉,它們還在蠕動。
「如何摧毀?」我問道。
「自然是摧毀他的信念,奪走他最在意的東西,令他恐懼,讓他不想留在這裡。」
「不錯。我們必須奪走他的皇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