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我當我和長姐都已經有了新的人生之後。
賀壽昌那裡卻出了問題。
原先他催我婚期提前,是為了早日回到邊疆。
可小半年都過去了,依舊不見旨意。
他向來什麼都不瞞我,且嘴快得像是完全沒有把門的。
「太子好煩,今天又來拉攏我。」
「順王也討厭,竟然要給我送美姬。」
「皇后娘娘倒是極好的,只可惜她不是兩位皇子的生母。」
「皇上身體又不好了,邊疆那裡常有異動,今日請旨,卻又被駁回。」
他一日煩躁過一日。
那點受不住的控制欲終於露了出來。
他見不到我會心煩,又想知道我在府上做的所有事情。
我見了誰,我同誰說了話。
我今天吃了幾碗飯,誰惹我生了氣,誰又讓我開心。
厲害起來的時候,他關閉了府門。
不許我出去。
賀將軍對內宅嚴苛這事,很快就在京都傳遍了。
那日皇后娘娘派身邊宮女來送賞賜。
姑姑還沒進門,就聽到賀壽昌壓抑著怒氣對我說:「生生今日不乖,竟又想同你那長姐聯絡,是我這個院子待得膩了想逃嗎?生生,我准你離開我了嗎?」
我戰戰兢兢地回他:「將軍,再有一個月是長姐生辰,我只是想給她過個生辰而已。」
賀壽昌說:「那便只過一個生辰,那日我會邀姜大人夫婦過府相聚,夫人見過了,日後就老老實實留在我身邊。」
我那段日子整日心神不寧。
果然在長姐生日宴這日出了事。
長姐生辰夫婦二人來將軍府,賀壽昌將我帶出來,我走路都不穩,臉色毫無血色。
長姐一見我就急了。
可是我連幾句話都沒有說完,賀壽昌又以我身體不適為藉口讓我回內院。
長姐多番懇求賀壽昌讓我姐妹再聚一聚,又說起如果我身體不適,姜府倒是有幾個熟識的好郎中。
賀壽昌只坐在高位上冷笑了一聲:「姜夫人真有這樣的杏林聖手在側,何不好好治一治自己的眼睛?」
長姐面具之下的臉慘白無比。
姜陽一聽這話立刻就急了。
向來溫和知禮的謙謙君子對著賀壽昌就開始理論。
場面鬧成一團之際。
皇后娘娘身邊的姑姑到了。
姑姑說:「娘娘說很是喜歡將軍夫人的性子,讓我來請夫人入宮小住幾日。」
我被帶了出來,那姑姑趁機對我長姐說:「姜夫人不必憂心,皇后娘娘知道了你姐妹的困境,娘娘同相爺夫人是故交,不會坐視不理的。」
我讓姑姑們扶上馬車的時候,聽到長姐在我身後喊:「多謝皇后娘娘恩典。」
繼而有東西落地的聲音,身側宮女都倒吸了一口冷氣。
我回過頭,看到長姐的面具掉在了地上。
她定定地看著我,盲眼中流出鮮血來。
誰都說賀將軍差點害死夫人,氣死姨姐。
真是跋扈透了。
14
入宮之後,我竟然離奇地感受到了我爹和嫡母的照拂。
父親難得同我一起吃了一餐飯,席間給我布菜勸酒,好不親熱。
末了他還想說些什麼,我突然問了一句:
「爹,你還記得我娘叫什麼嗎?」
他猶豫了片刻,最後放下筷子悻悻地走了。
嫡母的關心相對直接一些,她送了好些衣裳首飾給我。
又絮絮叨叨地說起這些年在內院如何如何虧待我。
大約是因為我爹吃了癟,所以她有備而來。
我的種種事情,竟然也能說個七八分准。
我喝了一杯酒,笑著問她:「母親還記得前幾日是長姐生辰嗎?母親記得送長姐賀禮了嗎?長姐少時給母親做了這麼多繡品,母親全給了三姐姐嗎?自己沒有留一點半點嗎?」
她有些詫異地閉了嘴。
我又問她:「母親還記得長姐已經多久不給你做衣裳縫荷包了嗎?」
左相夫婦鎩羽而歸。
皇后娘娘親自出面了。
娘娘親昵地拉著我的手,說起婦人成婚之後的不易。
皇上多情,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
「賀將軍雖然尚未納妾,可是卻拿你當個玩意兒關著,我聽聞你病了他都不准旁人探視,賀夫人,本宮都替你覺得苦。」
我只是陪著笑。
娘娘勸了我兩回。
覺得面子已經給到我了,於是又派了宮裡的姑姑來。
姑姑只遞給我一瓶藥:「娘娘對賀夫人好,賀夫人合該報答一二,若能偷來將軍的虎符最好,若不能,將這藥喂賀將軍喝下也好,事成之後,娘娘會給賀夫人金銀宅子,讓夫人衣食無憂,再不用像從前在相府過得如此艱難。」
見我不語。
她又道:「若夫人不做,怕是要姜夫人來做了。」
我這才接過藥,笑著說:「我姐姐一隻眼睛都看不到,能成什麼事,還是讓我來吧。」
15
我回到將軍府的時候,賀壽昌正在吃飯,筷子一扔就來接我了。
他看著我,冷著臉說:「夫人覺得這樣就能離開我了嗎?」
我讓皇后娘娘派的姑姑們都走了。
「將軍,我餓了,我們一同去吃飯吧。」
賀壽昌又給我拿了一個羊脂玉碗來。
他說:「日後想用錢,直接去庫房拿,不要用別的東西換,將軍府養得起你。」
我給他倒了一杯酒。
「將軍對我真是極好。」
我對他說,看著他喝下那杯酒。
「從前也有人對我這樣好,就是被將軍笑話少了一隻眼睛的長姐。
「將軍啊,我少時就發過誓,誰讓我長姐不痛快,我一定會報復回來。」
我看著賀壽昌在我面前倒下。
他吐血的時候還拉著我的衣裙:「這樣快活嗎?殺了我,生生就快活了嗎?」
我點點頭。
他笑著說:「那就好,那就好。」
將軍府出事當晚,皇宮內也出事了。
皇上突然病重,太子和順王攜家眷侍疾,皇后娘娘突然命令禁軍圍城。
京城上下亂成一團,皇后娘娘牽著十歲的八皇子出現在正殿。
「請皇上下旨,將皇位傳給吾兒。」
禁軍的刀就架在太子和順王脖子上。
皇上咳嗽不止,被氣得只剩一口氣。
聖旨遲遲沒有著落,皇后娘娘狠了狠心,讓禁軍先殺太子。
危急時刻,竟被順王擋了下來。
娘娘鳳眼圓睜:「你二人不是死敵嗎?」
順王道:「不如此,怎能知道母后和順的外表下竟有這樣大的野心。」
皇后娘娘尚未反應過來,外面已經大軍壓城。
賀壽昌一腳踢開大殿的門。
「臣等救駕來遲!」
16
聽聞處置皇后娘娘時,她非要見我。
賀壽昌帶著我,一路穿過宮禁,到了血流成河的殿前。
「本宮不懂!他這樣折辱你,關著你,囚著你,你竟然依舊向著他?」
我說:「娘娘,那不過是一場戲而已。」
皇后娘娘嗤嗤地笑:「你也算是聰明人,是不是戲,或者是不是他對你的試探你看不出來嗎?他不是今日才開始怪異的,早在一年多以前,我就聽說,你生病了,他都不許旁人探視。」
賀壽昌正要發怒。
我笑著說:「娘娘,我自小生如浮萍,誰也看不見我,有人真心愛著我,看著我,惦記著我,你覺得我會怕嗎?
「不,我只會第一時間撲上去,警告他,永遠不可以收回這份愛。我從小到大,生了病,除了長姐會關心我,從未有人管過我。
「娘娘是覺得他奇怪,不許旁人探視我,我看到的卻是他衣不解帶喂我吃藥,守在我床前,他有他的私心我也有我的。娘娘,那是我頭一次知道生病了被人捧在手心裡照顧是什麼滋味。」
我拉住賀壽昌的手。
「我同他,都不正常,但我們是天生一對。」
起初成婚不久,賀壽昌就發現他對我的控制欲逐漸不能自抑了。
起先還是我最好時時陪著他。
後來就成了我最好不要同別人說話。
他需要知道我每時每刻都在做什麼,想什麼。
連我的婢女都覺得他對我管束得太緊。
我今日為什麼要穿鵝黃色的裙子他都要知道。
可沒有人知道我有多開心。
「生生早飯想吃什麼?吃包子的時候在想什麼?」
「生生頭上為什麼別這個珠花?那裡來的珠花?」
「我去見客的這半個時辰,生生想了我幾次,又喝了幾杯茶?」
「生生……我不在,你乖不乖。」
我喜歡啊,喜歡有人把眼睛都放在我身上。
我喜歡告訴他我早飯要吃一個包子還要吃兩口燒鵝肉。
為什麼早飯要吃肉,我可以拆開來慢慢講給他聽。
我今天帶的這隻珠花是藍色的,這是我自己做的,是前年夏夜,我和長姐在池塘下對詩,手上無聊隨意碾的線,長姐覺得我做得還行,幫我調整成了一朵完整的珠花。
他去見客的半個時辰,我有一刻鐘坐立不安,從房間到廊下來來回回走了好幾趟,心想他為什麼還不回來。
喝茶?哪有心思去喝茶。
他不在,我一般乖,閒來無事繡了兩朵花,又把他的盔甲上也繡了一朵,讓他被人嘲笑去吧。
為什麼要這麼做?
誰讓他不肯陪我。
我太缺愛了。
他像是一個漩渦,他需要我靠近他,緊貼他,需要知道我所有的事情。
而我,我想一隻盈滿水的水井,你看,每一滴水,都是我想給你的,並且想得到回應的愛。
從前長姐被我聒噪煩了的時候,我無聊會自己對著床帳說話。
我有時候還能看到我娘。
她也總是想記憶中那樣,嘆息一句,捏捏我的臉笑著說:
「好能說啊,小姑娘到底有多少話要說出來?難不成從前是累世的啞巴不成?」
她也是覺得我話好多,我好需要別人關注我。
她雖然愛我,雖然願意聽我說。
可她還要討好我父親,還要顧著我的前程,為我謀劃。
從小到大,只有賀壽昌,他全部的精力和注意力都在我身上。
他看向我的每一瞬,我都覺得激動和喜悅。
皇后娘娘奇怪地蹙著眉:「就因為這個?」
我說:「自然不是。」
假裝我和賀壽昌夫妻反目,讓皇后娘娘來找我是我們早就計劃好的。
賀壽昌不肯接受我父親的拉攏,不是因為他不願意摻和京都的事情。
是因為,他一直都是皇上和太子的人。
武將最忌諱心思重,賀壽昌從前跟定哪個君主,日後也會效忠這個君主選定的繼任者。
順王也是皇上的障眼法。
太子一人獨立朝堂,未免樹大招風。
順王是鉤子,假意和兄長對立,實則試探朝中各方勢力的心思。
可朝堂上這些年依舊不穩當。
皇上和太子慢慢排查,才發現,竟是皇后娘娘不安分,她面上和氣賢德,私底下早就拉攏了我父親和朝中不少大臣,想為自己的兒子鋪路。
賀壽昌是至關重要的一枚棋子,他手上有京郊外幾萬大軍的兵權。
皇后娘娘的意思本來是,讓我爹嫁一個女兒過去,如果可以拉攏,就把賀壽昌拉攏過來。
如果不行,就弄死這個女兒,按給賀壽昌一個罪名。
他捨不得自己其他女兒,選來選去,只選中了我和長姐。
我們一直在被相府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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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讓我們確信皇后娘娘是幕後之人的,卻是本不在這個計劃里的長姐。
那日我被姑姑接走,長姐就察覺到了不對。
所以她摘下自己的面具,讓我看清她流血的盲眼。
讓我看清,我前路上,有人想害我。
我曾經捧著那個黃金面具,在京城貴女面前為長姐換來的顏面。
她在我生死之際,又親自揭了下來。
那天之後,京都都知道,姜大人的夫人,是個一隻眼睛殘疾且會流血的異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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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府流放的旨意很快下來了。
我沒有去送。
反而打點了一下,弒父弒母自然不該,可總要讓他們受點苦吧。
相府嫁出去的幾個姐妹,除了三姐姐,誰也沒敢去送。
我同長姐不在乎這些事情了,我們開始收拾行囊準備去邊疆了。
後來我聽說三姐姐在夫家受了冷待。
她來找我,我對她說:「我不可能給你撐腰,我沒害你已經算是顧及咱們姐妹情意了。」
三姐姐卻搖搖頭:「誰讓你撐腰,我又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