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的靈魂,才得以棲身在這個六歲幼童的身體里。
蕭令月的這場大病,終於讓田莊的管事感到有些害怕,再不受寵的主子,到底是主子,萬一有一天侯爺問起來,一莊子的人命都不夠賠的。
於是,管事招了附近村落里一個新寡帶孩子的婦人,專門給蕭令月當奶娘。
那就是方姑姑和文竹。
方姑姑是個心善溫柔的婦人,自從接手了田莊管事的差事,便把我當做親生的孩子般看顧。
蕭綽沒有給孩子取個名字就趕走了,莊子裡的僕婢便都只叫我「姑娘」。
只方姑姑聽了,用一雙濕潤的眸子看著我,帶著憐惜說:「孩子怎麼能沒有名字,姑娘是二月生的,奴婢託大,斗膽叫您雙雙。」
我愣住,雙雙,我此前的名字便是聶雙,我現代的生母可能在我未記事的時候也像方姑姑這般喚過我。
方姑姑出嫁前是城裡的繡娘,嫁人後也沒有丟下這門手藝,自從她來了,我每日裡都穿的漂漂亮亮,在田莊裡也有個正經小姐的樣子了。
雖然,我每次都穿著她親手做的漂亮衣服上樹下河,打雞揍狗的,讓她好不頭疼。
夢中的畫面定格在我和文竹摘了一筐的柿子,一邊吃一邊聽她半真半假數落我們又跑去胡鬧上。
這兩輩子,我只在方姑姑身上感受過母愛。在別人眼中,她不過是個忠僕,但對我來說,她就是我的母親。
蕭綽扣著她,就是捏住了我的軟肋,讓我不管多不甘,都只能唯命是從。
每個月如期而至的繡帕,不但宣告著她的平安,更是傳遞著些微的消息。
我珍而重之地藏起每一方繡帕,就是期待有朝一日,可以通過蛛絲馬跡,破解出方姑姑的被囚之地,救出她,一起逃出生天。
這麼些年,我始終記得方姑姑最後叮囑我的話。
她說:「雙雙,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不管多難,都要活下去,只要活著,我們就還能再見。姑姑也會努力活著,等著和雙雙文竹一家團聚。」
我翻了個身,把眼淚擦在枕頭上,睜開眼睛的時候,竟在床邊看到了陪床的劉琮。
他的衣服有些皺皺巴巴,也不知多久沒換了。
他見我醒來,便陰陽怪氣諷刺道:「梓潼在宮中一身反骨,在侯府卻對蕭綽夫婦言聽計從,真不愧是他們的大孝女。」
我記著他的救命之恩,沒有生氣,反而真心誠意道:「妾多謝陛下援手。」
我難得的禮貌言辭讓他怔愣,片刻後才有些不自在地回道:「你好好休息,朕不打擾你了。」
我後來才知道,劉琮闖入侯府救我,當時說的是:「皇后孝心可嘉,天地可鑑,但她既已成了朕的妻子,便不能不顧惜身體。朕已攜太醫院院正看顧侯爺,望侯夫人不要迷信祈福之說。想來,無人願意看到皇后因下跪祈福傷身,不能儘早誕育龍嗣。」
王喜複述的話讓我陷入沉默,劉琮他本人,才是最不願意看到我誕育龍嗣的吧。
他何必為了我,折損他本就不多的皇家顏面。
我捂住心口,胸膛里那顆一向冷定的心,跳出令我不安的節奏。
我勉力平復心緒,克制悸動,天家薄情,他惺惺作態不過是為了換我的倒戈相向,只可惜,他失算了。
只要方姑姑在蕭綽手中一日,我一日都是他手中不得解脫的提線木偶。
劉琮從侯府帶走我並且全身而退的代價,就是答應蕭綽即日便和我圓房,儘快誕育子嗣。
於是,我從昏迷後醒過來,將將修養了兩天,便要面對這個棘手的難題。
阮嬤嬤這次光明正大拿銅鎖鎖住了朱漆殿門,一副我們不辦成事休想離開的架勢。
8
我和劉琮坐在床上,四目相對,都是不情不願的模樣。
僵持了很久,劉琮到底是慢慢挪到我身邊,他的手僵硬地垂在身側握成拳頭,湊過頭小雞啄米似地親我,臉色陣青陣白,表情比上墳還難看。
呸呸呸,我不是墳。
我嘆了口氣,道:「劉琮,你可知口技?」
他停下動作,拉開距離看我,眼中滿是困惑。
我抬腳踢踢他的大腿:「下去。」
劉琮不解,卻乖乖掀開簾幕下了床。
我仰面躺倒在坤寧殿寢宮的龍床上,聽著簾幕外劉琮輕淺的呼吸聲,深呼吸幾次,模仿著很多年前看過的一些小電影,開口發出斷斷續續曖昧的呻吟和喘息。
我看到簾幕外劉琮的身影一震,便覺得臉頰很燙,趕緊別開眼不敢看他。
鎏金獸首爐里燃著香薰,氣味與平日不同,大概有些催情的效果,我擰開理智的閥門,放任自己的慾望在身體內遊走。
這種時候,我腦子裡還有空想些有的沒的,比如,劉琮會在他的四字成語庫里調出哪個詞形容現在的我?
放浪形骸,厚顏無恥?
等我結束的時候,我分明聞到了空氣中曖昧的味道,也看到了他漲紅的臉和躲閃的眼神,哦,劉琮為了假意圓房也很拼啊,這樣倒是不容易露餡了。
果然,這次騙過了阮嬤嬤,所有人都知道,在大婚四年後,帝後終於圓房了。
我和劉琮邁出了造人的第一步,終於讓前朝後宮洶湧的暗流平靜下來。
蕭綽對我們的聽話很滿意,終於「病癒」,帶著他的一眾死忠歸朝,政事得以順利推行。
因著這個,我本以為應該能過半年安生日子,因此跟著劉琮去御林參加春獵的時候也並沒有什麼防備。
然而,就在我懷著踏青遊玩的好心情時,數支長箭破空而來,正中劉琮護衛的心口,我嚇了一跳,立刻下馬俯低身體,企圖躲避後續的流矢。
不想劉琮跳下馬就奔過來,扯過我護在身後。
本來想在背後偷襲他的刺客看到刀鋒下的人瞬間就換成了我,一臉錯愕。
還不等我尖叫出聲,刺客硬生生收勢,腳下一個踉蹌自己跌倒在地,瞬間斃命於護衛劍下。
我的心怦怦直跳,本以為是蕭綽突然發瘋安排刺殺,但是看這個刺客不敢動我,我心知這場刺殺的主謀定不是蕭綽,他可從來不會顧惜我的死活。
劉琮拉著我在箭雨中奔逃,時不時揮劍斬落那些箭矢。
但身邊的護衛如同割麥子一般接連倒下,等我們終於暫時擺脫追殺之時,護衛也已一個不剩。
就連劉琮也挂彩了,只有我,除了被草葉樹枝割破點皮,毫髮無傷。
我抵著身旁的樹樁,氣喘吁吁道:「歇會兒,歇會吧。」
不想我一回頭,便看到劉琮鬆開我的手,順著身後樹幹滑坐到地上,頭一歪就暈了過去。
我看到他雙眉緊皺,唇色發紫,中箭的部位皮肉泛起不祥的黑紫色,心裡咯噔一下,有毒!
我大驚失色,不知他中的是什麼毒,若不早點找人救駕,怕是要駕崩了,但是這深山御林正是野獸橫行的季節,把失去意識的他獨自丟在這裡,估計要成了野獸的盤中餐了。
我捏著蕭綽給我的戒指,那是他送我進宮前給我的,說萬一有極重要的事情,便開啟戒指取出燃火煙,通知他。
來不及猶豫了,我取下手中的戒指,扭開戒面,放了醒目的燃火煙出來。
沒想到,我第一次動用蕭綽的東西,不是害劉琮的,而是救他的。
但可能我們離獵場營帳太遠,燃火煙放出後遲遲未能等到救兵,眼見著天色越來越暗,我的心也悠悠下沉。
遠處傳來模糊的狼嚎,我瑟瑟發抖,不行,不能坐以待斃,得去撿點易燃的枯枝點個火堆,既可以發出訊號,又可以警戒野獸。
不然,今晚這些野獸可以飽餐一頓了。
我當機立斷,把他先拖到一旁的草叢中蓋起來遮掩,再以劉琮的藏身之地為圓心,四處撿些乾燥的枯枝。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愈發焦躁。
蕭綽不是主謀,只要他趕到,我和劉琮就得救了,我第一次這樣想念那張厭惡多年的臉。
然而,我高估了自己在密林中認路的能力,雖然反覆確認過劉琮的位置,但是我依然在半個時辰後暈頭轉向,不知自己身處何地。
我一邊發足狂奔,一邊徒勞叫著劉琮的名字,他可千萬不能,就這麼死在密林里。
9
我運氣還不錯,不等入夜被狼叼走,剛好撞上了一隊出來尋找帝後的侍衛。
我喜極而泣,卻無法準確描述劉琮的位置。好在,這次春獵從馴獸園裡徵調了幾隻擅長追蹤的細犬。
這些嗅覺靈敏的小傢伙們可以循著龍涎香的味道找到劉琮。
分頭尋人的侍衛們都勸我回營帳休息,但是我腦子裡卻不停閃過劉琮血肉模糊的可怕畫面,完全沒辦法安心回去等消息。
我綁好礙事的頭髮,堅持跟在隊伍末尾。
直到月出東方,我們才終於找到了劉琮。
他已經被人從草叢裡挖了出來,虛弱地倚靠在一位獵裝打扮的姑娘懷中,小口嚼著草藥。
他的臉上毫無血色,但是唇色已經不再是駭人的紫色。
一路上提著的心終於落下,他沒事了,但我沒想到,那個當時我並未注意的獵裝女子,會成為我們日後決裂的根本原因。
那個明艷颯爽的姑娘,是附近獵戶家的女兒,名叫魏無霜。
劉琮因著救命之恩和魏無霜姣好的容顏,要對這個出身貧寒的獵戶之女以身相許。
魏無霜顯然也被劉琮的皮相所惑,紅著臉半推半就。
女才郎貌,荒野深山,救命之恩,相遇相知,互許終身,話本子一樣的開場,卻沒能收穫話本子一樣的結局。
主要是蕭綽這個惡毒反派從中作梗。
不管劉琮如何讓步如何謙卑如何堅持,蕭綽都不許他納魏無霜為妃。
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朝堂再一次掀起狂風暴雨,最後,還是處於弱勢的劉琮妥協。
他帶了魏無霜進宮,讓她在承干殿當了奉茶宮女,雖無名無分,卻朝夕不離。
自春獵刺殺一事後,劉琮就再不曾來過坤寧殿,也不曾與我獨處。
不知道他是醒來是沒見到我,誤會自己在絕境關頭被我無情拋棄了,所以記恨我。還是純粹因為得了心尖尖上的女子,日日耳鬢廝磨,把我忘到了九霄雲外。
我琢磨過兩遍,又覺得此時想這些已經毫無意義,便丟到了腦後。
這樣,也好。
劉琮對魏無霜的寵愛持續了一年半,但她畢竟只是個奉茶宮女,她的得寵對我的地位幾乎毫無影響。
我並不想棒打鴛鴦,做話本子裡人人厭憎的惡毒女配。
但生活,或者說明白點,惡毒反派蕭綽,是不會放任我龜縮在坤寧殿毫無作為的。
接到蕭綽的傳信,我不得不以省親為由來到侯府。
蕭綽端坐正堂,對皇后的鑾駕並無半分敬意,反倒是我,壓著脾氣躬身行禮道:「女兒見過父親。」
他捧著雨過天青色的汝窯茶盞,淡淡道:「為父聽說承干殿有一奉茶宮女有孕?」
我心頭一跳,魏無霜有孕之事如此隱秘,連我都不知道,蕭綽竟然得知了。
他沒有等我的回答,自顧自道:「這宮女穢亂宮闈,理當杖斃,皇后娘娘以為如何?」
我握緊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手心的嫩肉,我努力冷靜下來,字斟句酌道:「那女子有孕也是天意,父親只想要一個龍嗣,即便不是出自女兒,日後去母留子便是。」
「短視,」蕭綽冷笑,「這樣的孩子長大了終究是禍患,而且,為父不喜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忤逆於我。」
我的心一緊,知道魏無霜母子的命成了警告劉琮的一擊,我是保不住了。
既然如此,我心念電轉,隨即開口:「父親教訓的是,那便交給女兒吧。女兒既是後宮之主,此等小事便不勞煩父親動手。」
蕭綽終於點點頭,淡聲道:「去吧。」
我讓阮嬤嬤動的手,趁魏無霜在御河上泛舟,派蛙人鑿穿了船艙。
她沉入御河,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我聽說消息傳到劉琮耳中的時候,他瘋了一樣趕到御河邊,和宮人不眠不休找了三天三夜,直到暈死在河畔。
那時已經是深秋了,寒氣逼人,我在殿中烤著火,聽著文竹的轉述,只覺得殿外的風透過窗縫直吹著我,一直冷到心裡。
我不敢想,劉琮會怎樣報復我這個兇手。
但劉琮一直沒有出現,直到魏無霜頭七。
我在深夜被驚醒,有人爬上了龍床,按著我的雙肩,用力到我能聽見骨頭移位的牙酸聲。
龍涎香混著酒氣絲絲縷縷鑽入鼻腔,我一凜,是劉琮。
心裡忐忑,我表面卻故作鎮定:「劉琮,大晚上你發瘋啊?」
他卻一把拖過我壓到身下,帶著酒氣的鼻息噴上我的面龐,親吻用力到像是撕咬,讓我渾身戰慄。
他掐著我的腰,埋頭啃咬我的肌膚,恨聲道:「這不就是你想要的麼?」
是了,在對心愛之人生還之事絕望之後,他自然要懲治我這個罪魁禍首。
我掙紮起來,卻無法撼動他沉重的身軀。
我這才覺得害怕,不知什麼時候起,當年能被我按著打的少年,已經成長為一個高大矯健的成年男子。
在他鐵了心要制住我的時刻,我就像落入羅網的小蟲,不管怎麼掙扎反抗都無濟於事。
我手腳發冷,今夜的劉琮這樣不理智,我不敢想像等待我的到底會是什麼樣的折磨。
恐懼之下,我幾乎就要把魏無霜還活著的事脫口而出。
10
我這些年苦心經營了一條逃生之路,培養了寥寥幾個可以託付性命的心腹。
在阮嬤嬤的蛙人鑿穿了魏無霜的船艙後,熟悉水性的文竹就將她從河中帶走,連夜通過密道送到京郊的濟慈庵。
但等風頭過去,文竹在昨天得到心腹的線報,說魏無霜腹中的孩子沒了。
我千算萬算,只保住了魏無霜的命,卻枉送了那個無辜孩子的性命。
此時告訴劉琮,怕是也難以挽回我們之間的關係,還會驚動蕭綽,給方姑姑帶來危險。
僅有的理智凍結了含在唇舌上的話語,我死死咬著唇,哭著求他:「劉琮,別這樣,我怕。」
他的唇吻上我的眼角,冰冷的濕意似乎讓他有所清醒,他停下動作,撐起身子凝視著瑟瑟發抖的我。
我揪著自己被扯破的衣領,眼淚簌簌而下,不停重複:「別這樣,我怕。」
劉琮眼裡令人恐懼的火終於慢慢熄滅。
他死死盯著我,目光狠厲,除了恨,似乎還有別的情緒,但我在極度驚恐之下,已無法細細分辨。
片刻後,他突然俯身,在我唇上狠咬一口,然後在我還未反應過來的時候,翻身下床,踉蹌而去。
他的背影隱入殿外漆黑的夜幕,我久久凝望著他消失的方向,抬手撫上唇角的破損,其實也不是很疼,但我的眼淚卻流得比剛才還凶。
我知道,隔著魏無霜腹中孩子的性命,我和他,再也不可能了。
劉琮在魏無霜頭七那天瘋過之後,徹底消沉,罷朝三月。
在我以為他會就此一蹶不振的時候,劉琮突然又上朝了,堅持要封魏無霜為皇貴妃,衣冠入葬皇陵。
蕭綽自是不允,保皇黨和蕭黨再次以此事為由,爭鬧不休。直到三月後,他們總算達成了休戰協議。
魏無霜最終被封為魏嫻妃,衣冠入葬妃陵。
而劉琮,終於在半年後再次出現在坤寧殿。
這是他要付出的代價,與我這個殺他摯愛的兇手,生下一個流著蕭家血脈的傀儡繼承人。
時隔半年,他瘦了許多,五官輪廓愈發凌厲,讓人不敢逼視。
阮嬤嬤在近日無故「病逝」,我猜那也是交易的一部分。
不過沒了這個蕭綽的眼線,對我來說也是好事,這些接踵而來的事情讓我心力交瘁,也讓我和劉琮的關係降到冰點。
我已經做不出在他面前假作圓房之事了。
劉琮卻收斂了過去所有的恨意,似乎回到了魏無霜出現之前。
他雖然沒有碰我,但日常說話也算和顏悅色。
我如同鴕鳥一般配合他,在外人面前出演一對恩愛夫妻。
直到這個月的月初,我收到宮外的家信,展開照舊是一方繡帕。
我細看卻變了臉色,這不是出自方姑姑之手!
我與她在江南田莊相依為命十年,對她的繡法了如指掌,如今接到這方几乎可以以假亂真的繡帕,一下子急火攻心,幾乎要找蕭綽拚命。
我違背良心,手染鮮血,只是為了保住視若生母的方姑姑,若是她有什麼三長兩短,那我這些年的委曲求全、心機籌謀不就成了最大的笑話!
不等我出宮找蕭綽求證,劉琮來了,他也帶來了一方繡帕。
我接過,撫摸著右下角那片小小的蘭花草,淚如雨下,是的,是方姑姑的帕子,她剛出龍潭又落入虎穴,但是還好,她至少還活著。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