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拽開他的手,湊上前,用冰袋給他敷在傷口上。
楊嵐僵在原地,我打趣道:
「原來你是怕左臉丑到我啊?誒,你右臉怎麼也紅了?」
楊嵐被我拽著右手,身體後仰,左手撐在身後。
我依舊沒臉沒皮地湊近,替他冰敷,趁機用目光描摹他此時尚且年輕的臉龐。
皮膚真好,又白又細,不像十年之後,出去旅遊曬多了太陽,變成了健康的小麥膚色。
等到我意識到距離太近的時候,我和楊嵐的呼吸早已纏繞在一起。
我喃喃道:「你……」
楊嵐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到我的嘴唇上:「我……」
王一燃遲鈍地道:「你倆……」
不遠處校長辦公室傳來老楊的一聲怒吼:
「憑什麼我的學生也要受罰?」
9
我們三人對視一眼,嗅到了八卦的味道,紛紛湊到門邊。
只聽到校長辦公室里,校長正在循循善誘:
「……是鹿姍姍先打了人,對方爸爸又是領導,我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讓鹿同學出來道個歉,這事就算了。」
「你讓那小姑娘出來,給對方道個歉鞠個躬,做個檢討。又不用罰你兒子,你那麼激動幹嘛?」
我心一沉。
校長還在繼續:「那個鹿姍姍學習成績又不好,拖你們班後腿不說,還是住校生,爸媽不在身邊,所以……」
「校長,」老楊打斷了他,「你是不是覺得她是個女孩,成績不好,爸媽不在身邊,所以方便拿捏?」
想到在大城市工作的爸媽,我鼻子一酸,右手卻突然被人牢牢握住。
偏頭,看到楊嵐微微泛紅的側臉。
而他卻牢牢抓緊了我的左手,力氣大到手背泛白。
校長笑了:「老楊你可真是聰明——」
啪!
老楊猛地一拍桌子,力度之大,連門板都微微顫動。
「我眼裡,沒有哪個同學好拿捏、哪個同學成績不好、哪個同學爸媽是大官;我只知道,被欺負的王一燃是我學生,挺身而出的鹿姍姍也是我學生。混混欺負我學生?不行。你想欺負我學生,更不可能!」
10
最終,校長退了一步。
但我還是要在周一升旗時做檢討。
周一我特意早起,六點半就來到教室想要補檢討稿。
清晨,熹微晨光透過長片的窗,懶洋洋地灑滿教室。
窗外的梔子花開得正盛,蔓延的深棕色枝椏和雪白的花苞擁擠地占滿每一扇窗戶,被中間的豎狀窗欞分隔成不連貫的畫幅。
我打了個哈欠,把書包甩到桌上。
先補覺。
檢討可以在語文課上補。
等我醒來時,早已睡得滿臉口水,五官斜飛。
桌角卻出現了一張米白色的信紙。
打開,大氣端莊的行楷體,赫然是替我寫好了的檢討書。
沒有署名。
但是我對這個字體太熟悉了。
在我人生之後的十年里,這個字體出現在賀卡、情書和結婚證上。
抬頭,窗外梔子花開,陽光正盛,一束透過花苞和枝椏的間隙,剛好落在楊嵐挺拔的背脊上。
楊嵐這個死對頭,居然和我印象中的不太一樣。
我揉了揉睡麻了的肩膀,臨時改變了想法。
都重新上一次高三了。
為什麼不能更大膽一點?
11
我站到了國旗下,朗聲開口。
卻不是檢討,而是真實地還原了那天的情況。
「……我們在學校,不應該攀比誰吃的更好,誰的球鞋更貴,誰的爸爸更有錢。」
「真正屬於我們的財富,是誰的真心朋友更多,誰的班級更團結,誰更明白如何尊重他人。」
「我從不覺得我這次做了錯事,我要感謝我的朋友——他在我們被圍攻的時候挺身而出。」
「我覺得我沒錯,我覺得阻止霸凌沒有錯。我說完了,校長,你可以處分我了。」
頭頂紅旗高昂,太陽暴曬。
我站在台上,台下一片靜默。
沉默之間,一個身影突然站了出來。
楊嵐快步上前。
這個常年全校前三的「三好學生」、「乖孩子」,總是面無表情的冰山男,穿著藍白色的夏季校服,在眾目睽睽下,站在了我這個「犯錯」學生的身邊。
他的背脊筆直,站在我身旁,像一根正在生長的靛竹;
勞動委員王一燃,穿著洗得發白的舊校服,走了上來;
閨蜜張曉,一撩頭髮,快步跑上演講台,挽住了我的胳膊;
總和楊嵐競爭班級第一,戴著厚厚眼鏡片的班長,一路小跑過來;
班花夏清溪收起鏡子,邁著優雅的步伐,站在了我身後;
……
高三九班,四十五人,事先沒有任何商量,在明知道可能會背處分的情況下,一個個地從隊伍中出來,走到了演講台上。
體育委員,那個小王凱,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了我身邊。
我回頭想要尋找楊嵐,小王凱牟足了勁喊了一聲:
「要罰一起罰,我們不認錯!」
全班同學的情緒立馬被調動起來,聲音變得整齊,聲調越來越嘹亮:
「我們不認錯!我們沒有錯!」
小結巴王一燃的聲音在其中最響亮。
不知不覺,每個人都攥緊了拳頭,臉上寫滿無畏。
我們被熱血沖昏了頭腦,眼中沒有委屈沒有眼淚,只有滿滿的正義感。
台下,老楊卻轉過身,偷偷擦了一把眼淚。
然後挺直脊背,驕傲地對周圍的班級說:
「看到沒?這是我的班,這是我的學生,這是我教過最好的一屆!」
校長臉色發紫。
我們笑得肆意。
這場檢討過後,我最終沒有受到任何處罰。
群情最激憤的時候,我們甚至握緊了身旁同學的手,高高舉起。
我一隻手被張曉抓著,另一隻手被小王凱緊握,又是站在第一排,無法回頭。
也沒注意到,被擠到後面的楊嵐,看著我和小王凱緊握的雙手,眼中閃過一絲落寞。
結束後,老楊趕著我們回去上課。
張曉和我手挽著手。
她狀似不經意道:
「周三要三模了,你準備得怎麼樣了?」
我還沉浸在剛剛的熱血場面無法自拔,傻呵呵道:
「男模?什麼男模?」
張曉眯起眼睛:「第三次全市高中聯合模擬高考。」
我傻了。
12
我廢了。
語文考試堅持瞎寫完了作文。
數學十二道選擇我點兵點將的,填空題連編都編不出來。
英語聽到聽力第二題時就睡著了,一覺醒來,監考老師拽著我流滿口水的試卷,滿臉複雜。
考綜合卷的時候老楊監考,從我身邊路過五次,嘆了十二次氣。
正當我絞盡腦汁往化學最後一道大題上填英語單詞時,腦中一閃而過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
壞消息是:如果我穿越不回去,那我高考只能考兩百分,豈不是完蛋了?
想當年我雖然在學校墊底,最終高考還是勉強考上了一所北京的高校。
現在這個分數,去非洲都沒學校要我。
而在交卷鈴聲響起的剎那,我腦中靈光一閃,宛如開竅。
等等!
我穿越了。
那麼我當年的高考題,豈不就是兩個月後的高考題?
老楊,你兒媳婦——現在還是學生,要逆襲了!
不光是我,全班都要逆襲了!
13
朋友,試問如果你在高考後十年,還能記得住高考的考試題嗎?
顯然,我在高考完第二天,就把題目忘了個乾乾淨淨。
如果上帝能給我重來一次的機會。
我一定在穿越的那天早上,利用和楊嵐吵架的時間,抓緊背下當年的高考題。
和模擬考成績一起出來的,是怒氣沖沖的老楊。
他舉著成績單,站在講台上氣得話都說不順。
「鹿姍姍你站起來!」
我顫巍巍地起立,下意識脫口而出:「爸……」
全班驚愕。
班主任語塞。
就連前座的楊嵐,也冷冷地回頭瞪著我。
我瞪了回去,心想:
看什麼看,等我穿越回去就讓你跪搓衣板!
老楊痛心疾首,怒不可遏:「鹿珊珊,這個成績,你等著讀家裡蹲大學吧!」
我灰溜溜地坐下,剛準備趁下課鬆了口氣,用睡眠逃避現實時,卻被張曉喊去陪她上廁所。
我雙手揣兜,垂頭喪氣,張曉一路走在我前面。
周圍環境變化,我突然意識到了不對勁:
「曉姐,這裡是哪——」
張曉撲了上來,眼神狠戾,食指和大拇指比了個「七」,抵在我的額頭上:
「你不是鹿珊珊,你到底是誰!」
我一懵。
張曉一字一句,條理清晰:
「從那天你喊我老張的時候我就感覺不對了,把三模說成男模,對楊嵐的評價突然變高,七門課考出來加起來還沒有兩百分……說吧,你到底是誰!」
我嘆氣,終於是走到了這一步。
我攤開手,後退兩步。
張曉依舊警惕地看著我。
「你,張曉,生日六月十二日,雙子座,夢想是當銀行櫃員,每天數錢,定點下班,我送你的十七歲生日禮物是檀木手串,送你的十八歲生日禮物是拍立得相機。」
我一口氣說完,張曉的表情逐漸從警惕變成驚愕。
「說出來難以置信,現在站在你面前的我,不是十八歲的我,而是二十八歲的我,這是為什麼,我喊你老張,不知道三模,七門課加起來還沒有兩百分。」
我苦笑著:「我知道這難以置信。」
張曉尖叫:「但是我相信你,你不會騙我!這明明太酷了!」
14
張曉拉著我坐下。
她對未來十分好奇:「我後來成為了銀行櫃員嗎?」
我嘆氣:「很遺憾……沒有。」
張曉眼中出現了一瞬間的暗淡。
我咬牙切齒:「高考完你爸媽送了你最新款法拉利,你被迫回去繼承家業了。」
張曉羞澀了起來:「那十年後我……」
我面無表情:「你大學去了北京,談遍系裡帥哥,甚至還在北京酒吧和數位小明星偶像練習生有過戀情風波。畢業後看破紅塵,投身搞錢,通過網際網路拍女總裁小段子,成功完成了企業的二次轉型,身家翻倍。」
張曉絞著手指:「聽起來不賴。」
我怒不可遏:「何止不是不賴,簡直是爽翻了好嗎?在整個大學生涯,我陪你去酒吧,看你撩漢,而我礙於已有家室,只能嫉妒旁觀……」
張曉瞪大了眼睛:「你談戀愛了?」
我搖搖頭:「準確來說,大學畢業就結婚了。」
張曉八卦之心頓起:「和誰?和體委?還是和大學的同學?」
我打斷她:「老張,你別生氣。」
張曉抬手掐住了人中:「你說……我儘量……」
「那個人你認識。」
「高中同學?學長?學弟?」
「我們班的。」
「不是小王凱……江閆?連朔?我們班帥的除了這仨就剩……」
我閉上了眼睛:「沒錯,是楊嵐。」
沉默了一會兒,睜開眼,張曉已經快昏過去了。
我連忙攙扶她:「閨蜜,別這樣。」
張曉默默道:「你倆結婚我是不是被楊嵐發配去和狗坐一桌了……」
「你這話說的,我結婚你包了十六萬,當然和老楊一桌。」
張曉直直地盯著我:「所以你嫁給了班主任兒子。」
「嘻嘻,驚不驚喜?」
15
顯然更多的是驚恐。
張曉花了一上午的時間才消化了我十年後和楊嵐結婚這件事,之後看向楊嵐的眼神都變得詭異。
而我則在張曉的啟示下,腦中雲霧頓開,衝到了語文老師辦公室。
語文老師周硯捧著腦袋,笑眯眯地看著我:
「有什麼事啊,我的小課代表。」
看著周硯年輕的臉,我突然心一酸。
周老師在兩年後,追隨著她犧牲的丈夫,一同離開了人世。
我猶豫著開口:「老師,我知道了一個作文題,可能……我是說非常重要。」
周老師沒有一笑而過,反倒是很認真地拿過紙筆:
「你說,我記下來。」
離開周硯辦公室前,我離開又跑回來:
「老師,你能不能和你老公說一聲,讓他不要總是去執行危險任務,特別是一年後的暑假……」
周老師歪著腦袋,無奈地笑道:「我也想啊,可是他總是沖在最前面。」
「總是要有人沖在最危險的第一線啊。」
16
「暢想未來的我?這什麼鬼題目?」同學看著黑板上的作業,鬼哭狼嚎。
我在底下,做賊心虛地捂著腦袋,心想:「沒錯,你們今年的高考作文就是這個鬼題目。」
班上嘰嘰喳喳,這個題目出現在壓抑的高三教室,勾起了一絲大家對未來的無限暢想。
班花夏清溪從包里拿出口紅,不緊不慢地塗上:「我只希望我的未來穩紮穩打,每一步都走在正確的道路上。」
班上公認的帥哥江閆坐在她身邊——大家都覺得江閆和夏清溪互相喜歡,我甚至和張曉賭了一百塊他倆畢業就會交往。
江閆矜持地補充道:「我相信你。」
我忍不住嘴賤道:「說不定呢,大小姐。」
夏清溪收起口紅,好奇道:「什麼意思?」
「我說我有超能力你信嗎?」
好在夏清溪人長得漂亮,性格也溫柔,她絲毫沒有表現出任何厭惡,順著我的話說:
「我信,你說。」
我雙手握成兩個圓圈:「我其實能看到每個人的未來。」
「塔羅牌?」夏班花皺著眉頭,試圖通過正常人的思維來理解這句話。
我連忙糊弄過去:「沒錯,差不多吧。」
周圍滿滿圍起不少好奇的同學,我硬著頭皮和夏清溪說:
「我能看到你的未來,確實光芒萬丈,但是……和你理想中的未來相比,多了很多波折。」
「波折?」夏清溪皺起她好看的眉毛,很快又舒展:「我不怕波折。」
「你可能會和你愛的人產生誤會,但是你們最終堅定地奔向彼此。」
夏清溪笑了,漂亮的頭顱高昂:「我一直對我的選擇足夠堅定。」
夏清溪畢業後和江閆訂婚了,我還去參加了他們的求婚儀式。可是在訂婚前,江閆突然消失了,班上同學沒人能聯繫上他。
再後來,過了兩年,他倆又結了婚,可婚禮上兩人都板著臉。
我並不清楚其中的隱情,但是和夏清溪的聊天顯然勾起了大家的興趣,同學們嘰嘰喳喳,想聽我說一說他們的未來。
張子羽大笑著和連朔打鬧拌嘴,張子羽在我們班成績墊底,但是走藝術,形象漂亮唱功突出,聽說下半年還要去參加《誰是歌手》。
連朔則是競賽天才,家境很好,平時上課偶爾聽課常年睡覺,據說馬上要出國,不參加高考。
「張子羽後來成了一名歌手,」我篤定道,「而你未來的愛人此刻正在你身邊。」
連朔毒舌道:「能是誰?難道和江閆?和體委?還是和娛樂圈十八線小明星?」
張子羽氣得要揍他。
我看著他倆,心想:連朔你就死鴨子嘴硬吧,怪不得十年後張子羽寧願和她那個小明星男友分分合合,也不願搭理你。
王一燃一邊掃地一邊好奇:「那,那我呢?」
王一燃高考失利後和我們失去了聯繫,可是這一次他沒有摔斷手臂,所以——
「你高考考得很好。」我篤定道,「超常發揮,之後越來越自信,再也不結巴了,還成了一個演說家。」
王一燃害羞地拿著掃帚去打掃走廊。
班上胖胖的肖淑靦腆地問:「我去大學後瘦下來了嗎?」
肖淑和我考到了同一個專業,我對她的未來更是了如指掌:
「後來上了大學你天天被人偷外賣,暴瘦五十斤!」
「是因為被偷外賣賊氣的嗎?」
「不是,是因為你故意點外賣,往裡面加老鼠藥,結果一個帥哥拿錯了外賣,被你的藥直接整進了醫院,你鞍前馬後地照顧他……」
後來和帥哥糾纏了八年,無疾而終,你成了一位孤單的美女。
後半句我沒說了。
戴著厚厚眼鏡的班長磨蹭著湊過來:「我想知道我未來的事業。」
我回憶道:「在周圍人都在談戀愛的年紀,你一直堅持在科研的道路上,在我看到的未來里,你還沒探索出你所研究問題的答案……」
班長欣喜地問:「我堅持下來了對嗎?」
我一愣,點點頭,莊重道:「你一直是我心中那個瘦瘦小小,卻有著強大心臟、能夠堅持自己夢想的人。」
旁邊有同學問:「那你呢?鹿姍姍,你看到了自己的未來嗎?」
我下意識看向楊嵐的位置。
可是只剩下了窗外的梔子花,座位空空蕩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