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這樣的,」賀惟仿佛自言自語道,「我沒想過要傷害她的。只是誰都不好過。那時候賀愉有抑鬱症,她有時候會拿刀割自己,我怕她干傻事我才——」
「江預自殺過,你知道嗎?」付子意盯著賀惟,「也不算自殺,只是口子割得深了點。
「你知道被我發現的時候,她第一句話說的是什麼嗎?
「她說:放心,我這條命是我哥救的,我不會讓自己這麼輕易死了的。」
72
自殘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最開始是在我給我哥翻案,卻敗訴的那晚。
我沒想過死。我這條命是我哥換回來的。
我只是太痛苦了,我渴望能用身體上的痛來減輕心裡的壓抑。
但是我並沒有割幾刀。
因為被付子意發現了。
被發現的時候,我並沒有在意,而是冷聲道:「死不了。」
直到付子意摁著我的手拿刀往他手上割,我才驚覺那鮮血有多麼刺眼。
那一刻我真覺得他像個瘋子。
後來我一邊躲著一邊哭著朝他吼:「你有病啊!你放手!我不會再這樣了。」
他才鬆開手。
我把刀丟開,想揍他,卻才看見他哭了。
那是我真正第一次看見付子意哭。
他流著眼淚問我:「你能不能別傷害自己。」
於是我再也沒有勇氣拿起把刀對準自己。
直到現在,我們倆的手臂的相似位置,仍留著同樣的傷疤。
73
「夠了,這是我們的家事。」
賀竟又這樣說。
我想起在南城那幾年,付子意幫著我一起翻案,甚至想帶我走的那天。
賀竟也是這樣冷著臉訓斥他:「夠了,這是我家。還輪不著你指手畫腳。」
那時候我站在二樓陽台,並沒有回應他。
但現在我站在他們背後,陰惻惻開口:「滾出去。」
賀竟沒注意到我就站在他背後,一時有些心虛。
「你什麼時候醒的?」
我不想再跟他們浪費口舌,順手從桌子上拿了把水果刀抵在自己脖子上:「如果不想我死在你們面前的話,就給我滾。再也別出現在我面前。」
賀竟眼神驚駭,說不出來話。
付子意皺著眉衝過來,他拿手握住刀刃,眼都沒眨:「鬆手。」
我有點委屈,他以前從來不這樣跟我講話。
但我最後還是聽話地把手鬆開了。
那把刀咣一下掉在了地上。
有護士進來。
付子意擦了擦手上的血跡,說:「先給她包紮。」
透過窗外那扇透明的玻璃,我才發覺,那麼多的血,好像也不全是付子意的。
74
我媽來了。
她帶了熬好的湯,給我倒上。
但她比賀竟他們更了解我一點,她沒有提一丁點從前。
湯我已經喝不下了。
我媽看著我,神情忽然有些鬆動。
她從背包里掏出一個月餅盒,打開,裡面裝了一張存摺,和十幾張鈔票,一百,十塊,五塊的都有。
這個盒子我很熟悉。
十三歲那年,我犯病過一次。
那時候我對家裡的經濟條件已經有淺薄的認知了。
所以我沒有跟我媽講。
但我哥發現了。
那天我媽什麼也沒有講,只是翻出來家裡那個破舊的月餅盒。
那裡面藏著我媽攢的全部的錢。
她帶著我去了醫院。
但好在去得早,病情很快被控制住。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帶著這個月餅盒。
當然,帶著也沒什麼用。
「這些錢,都是你哥給你攢的。
「除了這個零零散散的,還有一張存摺,裡面存了一萬多塊。」
我撥弄湯匙的手突然頓住。
「你哥那時候總鬧著要去接你回來。他說你去了那邊,總是不講話。肯定是過得不開心。」
我媽說著說著,哭得特別傷心:「早知道,早知道我就不該攔著他。
「小魚啊,去治病吧,你這樣你哥在天上看著也不放心的。」
我媽拉著我的手,哭得情真意切。
可是我只是看著她,一滴眼淚也沒有流。
75
付子意在樓下抽煙。
我站在二樓的陽台,風吹得有些空曠。
我給他打電話。
「付子意,如果我現在從這裡跳下去,你會接住我嗎?」
付子意的聲音從電話那邊傳來:「不行,太高了,會受傷。」
其實不怎麼高的,甚至還沒有我們高中時候翻過的圍牆高。
我把電話揣進口袋,翻過了欄杆。
付子意神情緊張:「江預,不許跳。」
我還是跳了下去。
付子意接著我在地上滾了幾圈。
起來的時候,他也沒生氣,只是拍了拍我身上的灰,問道:「哪摔疼沒有?」
我搖搖頭:「沒有。」
想了想,我又說:「我好像沒力氣了,你背我吧。」
付子意蹲下身。
我不知道要去哪,付子意就背著我慢慢走著。
我把頭靠在他的肩上,我說:「我們逃跑吧。」
跑快一點,要趕上清晨第一縷的陽光,搭上時光轟鳴的列車。
跑快一點,跑到遙不可及的未來里去。
付子意不急不緩地走著,問我:「你想去哪?」
風好安靜,困意侵襲。
閉上眼睛前,我輕聲道:「去春天吧,春天快到了。」
76
我突然想起來,其實我以前是很討厭春天的。
江城的春天梅雨季泛濫,一到春天,雨總是下個沒完。
那時候我們還要上學,家裡窮,學校又離得遠,只買了一輛二手的電瓶車。
陳舊廉價的雨衣披在身上,受了潮再淋雨就會有股潮濕發霉的味道。
所以我不喜歡春天,因為很麻煩。
可是後來我生日那天,哥哥給我買了一件橘色的雨衣。
是一件很可愛的雨衣,我穿得剛剛好,前面還有透明的護目鏡,雨就不會打濕眼睛。
我哥說:「我妹這麼可愛,當然要穿漂亮的衣服才行。」
於是我短暫地原諒了春天的多雨。
其實現在細想來,人生好像也沒什麼遺憾的。
因為我已經擁有兩個完整的春天。
77
去南城的路上,高鐵飛快掠過周圍的景色。
我拆了顆糖塞嘴裡,味道是苦澀的。
78
故地重遊。
七年前那棟噩夢一般的廢棄樓,徹底成了爛尾工程。
這麼多年一直沒變。
地上灰塵堆了厚厚一層,每踩一下,塵埃都在月光下起舞。
我一步步走到樓頂。風吹起我的假髮。
這裡是一切不幸的開始。
一切也理應在這裡結束。
一隻腳踏空的時候,我接到了賀惟的電話。
樓頂的風真的好大。
我把腳縮了回來,按了接通。
「你在幹嘛?」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問,但還是隨便扯了個藉口:「在家。」
這個謊沒撒好,賀惟問:「你那邊有點吵,是風聲嗎?」
我「嗯」了聲,面不改色道:「窗戶沒關。」
「你到底想說什麼?」
賀惟那邊沉默了會兒,才道:「我不知道,我只是忽然有點心慌。」
我也有點沉默了。
這算什麼?心靈感應嗎?
我們倆互看不順眼這麼多年,竟然也會有這種東西。
「江預,活下去吧。」賀惟說,「等你治好病了,我會帶著爸媽徹底消失,保證不出現在你眼前。
「你的人生才剛剛開了個頭,你會有很好的未來的,不是嗎?」
很好很好的未來嗎?
我的視線落到遠處那棵掉光了葉子的樹頂上,有些茫然。
「可是哥哥,我並不幸福。」
79
通話結束。
我抬起頭看天空,灰茫茫的一片,周圍的一切變得安靜且空曠,我的心跳聲變得渺小。
我很想說些什麼。但是我確實很疲憊了。
我只想好好睡一覺。
於是我閉上眼睛,輕聲說了句:「哥哥,別丟下我。」
然後向後倒了下去。
80
我沒死成。
不知道算不算運氣好,摔下去的時候正好碰上有學生逃課,他們嚇得連忙報了警。
於是我被搶救了回來。
不知道昏迷了幾天。
醒來的時候,正好聽見賀太太背對著我在打電話。
她的語氣波瀾不驚:「你回來一趟吧,你妹妹在醫院。」
「不是賀愉。」賀太太的聲音停頓了一下,才繼續陳述道,「是江預,她跳樓了。醫生說雖然暫時搶救了過來,但是摔壞了器官,就這幾天了。」
聽到這裡,我安心地繼續閉上了眼睛。
雖然渾身骨骼都在疼,但是很快我就可以解脫了。
一片漆黑中,我察覺到賀太太掛斷電話後,並沒有立刻離去。
她在病床前站了許久,輕聲喊了一句:「江預。」
我沒有睜開眼睛。
我很累,我不想再應付他們任何一個人。
81
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我聽見了賀先生的聲音。
他在我耳邊絮絮叨叨念了很久。
有點吵。
後面大概他也說累了吧。
安靜了會兒。
「護士說,看到你睜開眼了。小預,你是不是在怪爸爸。」
我不想聽他講話。
「小預啊,跟爸說句話吧,爸爸錯了,爸爸不該那樣對你的。」
好吵。
82
再次睜開眼,是察覺到有毛茸茸的觸感短暫停留在手臂。
又很快離開。
「嘬嘬,不許鬧。」
付子意伸手把嘬嘬撈了回去。
轉頭又對上我的視線。
我有點難堪,因為我想我現在這個樣子,插滿了管子,一定很難看。
「醒了。」
他的語氣平常得好像這只是很平常的一天。
我沒有摔得渾身都疼,只是像往常一樣,睡了一覺而已。
我沖他眨了眨眼睛。
想問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江城離這裡很遠呢。
但喉嚨好像漏風了,疼得厲害。
付子意說:「別說話了,醫生說你聲帶受損,說話會很疼。」
我眨了眨眼睛,還是超小聲地跟他講:「對不起。」
付子意伸手摸了摸我的眼睛,說:「不用說對不起。做讓自己覺得輕鬆的事情,不用說對不起。」
他的手又探上我的額頭,輕聲問道:「怎麼有些燙,發燒了。
「睡一覺吧,睡一覺醒了就不會這麼難受了。」
那一瞬間,我幾乎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所有人裡面,只有他最了解我,也只有他最心疼我的痛苦。
所以他不會,不會看著我這樣痛苦地等待死亡。
我想搖頭,可是我做不到。
身體好像僵硬了,我只能小聲地喊著:「不要。」
不要做對自己這麼殘忍的事情。
不要變得跟我一樣,被自己困住,沒辦法掙脫。
不要以後想起我,都覺得沉重。
付子意聽見了,他別過臉去,好像又偷偷哭了。
83
我媽是趕著最後一鉤彎月來的病房。
那時醫生剛下完病危通知書。
這兩天病房裡來來往往來了好多人。
我媽來得似乎有些匆忙,只披了件外套,腳上還穿著拖鞋,頭髮也有些亂。
看見我的那一刻,她似乎是有些不敢認。
直到走得近了,看得清楚了,她才終於確認,病床上這個插滿管子,渾身是傷躺著的人是我。
她看著我,眼睛裡就蓄滿了淚:「為什麼跳樓?你知道那樓多高嗎?你就敢往下跳。
「為什麼生病了不跟我講?出事了也不跟我講?我不是你媽嗎?有什麼話是連媽媽也不能講的嗎?」
我費勁地看著她。有些恍惚。
我想到我第一次查出癌症那次,我媽語氣不好,卻還是把所有的錢都拿出來了,要給我治病。
她說:「天塌下來,有你媽我頂著呢。用不著你們倆操心。」
隔著好多年的歲月,我媽的身影和從前漸漸重合。
我的眼神落在她臉上,半晌,我輕聲說:「媽媽,你變得好老啊。」
因為要聽清我講話,我媽挨得我極近。
聽清楚之後,她又哭又笑。
「你怎麼這麼傻啊?你怎麼會幹這種傻事啊?你一點都不聽話。」
而我朝她很輕地笑了一下,說:「媽媽,我看見哥哥來接我了。」
身上好像沒那麼疼了。
我好像後知後覺感覺到,自己真的快要死了。
人死後會有走馬燈嗎?
我會不會見到我哥呢?
我媽呆愣愣地看著我,她的表情似乎凝固了,連眼淚也要落不落掛在臉上。
「媽錯了!媽給你道歉!」我媽像突然反應過來,被抽乾了力氣,一下癱軟了下去,「對不起,對不起,你別怪媽媽,媽媽帶你去治病,你小時候最聽媽媽的話了。」
我媽語無倫次地講著,又手抖著要去按急救鈴。
所以沒聽見那句:「媽媽,我好想我哥啊。」
又或許那只是我的幻覺,我其實根本沒力氣再講話了。
於是我輕輕閉上了眼睛。
我媽在病床邊抓著我的手,突然朝著空氣喊道:「江祈!江祈你別帶走她,她還小,她還沒長大啊!」
有什麼滴在我的手上,又很快暈開。
一片恍惚中,我似乎聽見有手機砸到地上的聲音,聽見賀先生著急地喊我的名字,聽見醫護人員焦急的聲音。
然後這些聲音變得很輕很輕。
我的靈魂好像飄了起來。
然後在一片漆黑中,我看見了一團白色的光點。
我輕盈地飄過去,就看見我哥站在那,朝我眯著眼笑。
賀惟番外
1
接到他媽電話的時候,賀惟正遠在大洋彼岸的 M 國。
他費了很大功夫才聯繫到專門研究此類癌症的專家。
他們看完江預的病歷後,並沒有立刻否定,而是說見到患者本人,再全面地檢查一下,也許並非完全不可治癒。
他數日來懸著的一顆心才終於鬆了口氣。
直到那一刻,他仍然覺得,他可以救下江預,從死神手裡。
他媽打電話過來的時候,他正在和醫生商量他們的行程安排。
那是他難得地幾次,掛了他媽的電話。
可再次回撥過去,聽到的內容卻讓他渾身冰涼。
誰跳樓了?
是江預嗎?
怎麼可能,她好端端地為什麼要跳樓?
他甚至想過是賀愉抑鬱症發作,也沒想過是看似正常的江預會跳樓。
不就是生了一點病嗎?又不是治不好。
他甚至不敢去細想,江預為什麼不想活了。
如果,如果她一直沒把江祈放下,那這些年,她過得該有多煎熬呢?
2
他訂了最快的機票,想要回國。
飛機卻遇到極端天氣,一直遲遲不起飛。
候機室的窗外下著大暴雨,讓人無端端地心煩。
在踹翻了一張桌子後,他似乎終於才有些冷靜下來。
他開始有些後悔,自己為什麼要跑出國?他就應該寸步不離地跟著江預。
他應該,應該早一點察覺到的。
她要是想活下去,怎麼會不肯治病呢。
明明有那麼多反常的地方。
他說為什麼她會答應和他們一起吃飯呢。
以她的性格,該是恨他們恨到老死不相往來的。
他怎麼會蠢到以為,過了這麼幾年,她就會原諒他們了呢。
3
一下飛機,他就上了來接他的車。
可車開到一半,他沒來由地感到心慌。
心臟好像被人抓住了,悶得厲害。
他忽然想到前兩天,也是這樣的感覺。
他第一反應是家裡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情。
腦海里卻瞬間閃過一張熟悉的臉,是站在窄窄過道上,垂著眼看他的江預。
他給她打電話,但沒人接。
他只好又給爸媽,和賀愉打了電話。
他們都沒什麼事,於是他更在意是不是江預發生了什麼意外。
雖然也許其中並沒有什麼必然的聯繫。
但他信則有。
電話里,她說:「你跟我說句對不起吧,說不定我就原諒你了。」
那時候他以為,她應該是恨他的。
他天真地想,那就恨他吧,恨到再也不想見他。
事到如今,他好像再也沒有什麼可以讓她在意的了。
你恨我,我就答應等你治好病,再也不出現在你眼前。
那是他僅有的一點可憐的籌碼。
4
司機見他面色不好,放慢了車速,然後遞過來一片暈車藥。
他望向裝著暈車藥的那個小盒子,還是很多年前,江預買的。
他突然想起來,其實他們關係也不一直是這樣惡劣的。
他還記得高中的時候,他跟付子意一個班。
而江預總是跟在他背後,問能不能帶她一起。
她面對他時,似乎總是帶了些小心翼翼,好像很怕被嫌棄。
他那時候不會講話,所以總是冷著張臉。
但其實他想說,他不討厭她的。所以親近一些也沒關係的。
他怎麼會討厭她呢。
三歲的時候,總有人問他:「想要弟弟還是妹妹。」
他摸著媽媽的肚子,每次都是同一個答案:「要妹妹。」
她是他一直很期盼的妹妹呀。
可是後來,年歲漸長,他看見媽媽用竹條抽賀愉的手,大冬天讓她脫了衣服,只穿一件單薄的秋衣在門外站著,做錯了一件小事就讓她罰跪。
他覺得這樣的媽媽很陌生。
所以他總護在賀愉前面。
他是哥哥,他應該保護妹妹的不是嗎?
於是這好像成了一個很難改的習慣。
爸媽商量接回江預的那個晚上,他滿腦子都是,那賀愉該怎麼辦?
她吃了那麼多的苦頭,好不容易才稍微被媽媽接納,難道又要輾轉到別的地方去嗎?
萬一她媽跟媽一樣偏心怎麼辦?
她又不會告狀,到時候肯定挨了打也不會跟他講。
所以他鐵了心想讓賀愉留下來。爸媽拗不過他,也就半推半就答應了。
去接江預那天,原本是定好的四個人都去的。
可是賀愉說身體不舒服,沒去。
他想了想,走到門口還是折返回來了。
他怕賀愉一個人躲在房間偷偷哭,就跟小時候每次被媽媽教訓了一樣。
而那次他也像以往無數次一樣,準確無誤地發現了她的悲傷。
賀愉問他:「哥哥,你會不要我嗎?」
那是賀愉唯一一次那麼問他。
平時,她總是習慣性見誰都笑,眼睛眯成一條縫。把所有不安和難過都藏在心裡。
他沉默了會兒,說:「不會,哥肯定向著你。」
但他還是不討厭江預的。
他只是敏銳地察覺到了賀愉的不安,所以才裝模作樣給江預難堪。
他不敢表現得有絲毫偏向江預,那對賀愉是種傷害。
直到付子意找到他,問他:「你知道江預被校園霸凌了嗎?」
他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那天晚上他沒睡,糾結半天,去熱了杯牛奶。然後敲響了江預的門,跟她說:「以後被欺負了也可以跟我講。」
她有些驚訝地看著他,但還是乖乖接過了牛奶,說:「好。」
他轉過身離開,想了想,卻又還是折返回來,認真地跟她道歉,他說:「對不起,是我疏忽了,但是如果遇到問題的話,可以跟我講。」
而江預說好,然後笑得眼睛彎彎。
他們的關係也是從那時候開始變好的。
他那時候發現,其實他還是覺得她很可愛的。
如果沒有發生江祈那件事,他們明明應該是彼此生命中很重要的人的。
5
其實也就愣了幾秒。
他伸手接過那片暈車藥,囫圇吞了下去。
他想給江預打電話。
只是手指點到那個名字的時候,他才突然反應過來,她現在已經接不了他的電話了。
於是他給爸打了個電話。讓他去江預病房看看。
他想到明明之前他也有所感應的。那種無力感沒來由地讓他感到心慌。
可是伴隨著焦急的腳步聲,他沒聽到有人說話,只聽見哐的一聲,爸爸的手機似乎掉在了地上。
周圍開始變得吵鬧,有推車滑過地面的聲音,很多人向這邊聚集,隱約能聽到「搶救」的字眼。
那一刻他似乎意識到了什麼,連喘氣聲都放輕。
但他不敢去細想。
周遭景色不斷倒退,他在一片茫然中,竟生生生出一種祈求,祈求如果真的有神仙的話,能不能救救她。
他催促著司機:「能不能再快一點。」
「已經超速了賀總。」
司機的話混著電話的聲音一同傳進耳邊。
「抱歉,我們盡力了。」
車子停了下來,他推開車門,卻感覺有些站不住,腿一軟跪在了地上。
胃裡翻江倒海,他眼睛一閉,吐了出來。
6
爸爸被刺激得心臟病發作,他趕到醫院的時候,爸的手術剛做完,還沒醒。
他又去看江預。
在病房前他做了很多次心理準備,才終於有勇氣推開門,走了進去。
她的病床前圍了挺多人。在哭。
唯一一個面色平靜的是付子意,他站在床尾,一言不發。
那只會朝他哈氣的小狸花貓正安安靜靜窩在付子意的手臂上,眼神清澈地朝病床上探,卻被付子意抓著不讓亂跑。
他突然就冷靜了下來。
這裡的眼淚都太虛偽。
所以他沒有流淚,沒有表現得傷心欲絕。
只是在處理後事的時候,問付子意:「你來辦還是我來辦。」
那是這幾年他們倆為數不多能坐下好好說話的時刻。
可付子意看了她很久,才低聲說:「你來吧。」
7
他忙了一天,要準備後事。
其間他爸醒了,第一句話問的是:「小預沒事吧。」
他的眼神期盼太熱切,沒人忍心告訴他真相。
最後還是賀惟開的口,像是宣判某種判詞般:「死了,屍體還在病房。」
他爸的眼神瞬間灰暗了下去。
賀惟扶著他去了病房,他爸看著已經冰冷的屍體,那麼大年紀的人了,突然就哭了。
「她肯定還在怪我,她到死都不肯跟我講一句話。」
而賀惟直直地站在那,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8
再晚一些的時候,夜已經深了。
賀惟似乎才終於卸下了白日裡的偽裝。
他推開病房門,卻看見媽媽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地盯著江預。
他轉身想走,卻被叫住。
「賀惟一一」
他媽沒看他,視線一刻也沒從江預的臉上挪開,像是自言自語般道:「我還沒懷江預的時候,你爸公司剛上市,每天忙著應酬,有天我去接他,卻被他合作夥伴的司機給盯上了。那個人就是賀愉的爸爸。」
說到這的時候,她臉上更多的是一種絕望的平靜:「後來懷了江預,你知道嗎?我甚至分不清江預是我跟你爸的孩子,還是那個渣滓的產物。
「我想過要打掉她,可是我不敢跟任何人講這件事。我恨那個人渣,所以我把孩子調換了,我想報復他。」
賀惟站在門口,低著頭聽她說完。
靜默良久,才問:「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
這樣的真相揭露出來,面目醜陋又難看。
他知道他沒資格去責怪他媽,但他實在太疲憊了,再也分不出多餘的精神去安慰。
他說:「你不用跟我解釋。你沒對不起我,不用對我懺悔,也不需要我的原諒。」
說完他就準備走。
手剛搭上門把手,就聽見他媽說:「我想過要不要跟她講的。那天我看見她渾身是傷地躺在床上,我突然就有些怕,怕她會不會恨死我了。
「可我想著,如果我就這樣用這樣可憐的經歷去請求她的原諒,那也太自私了。」
賀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垂眼打開門。
他媽的最後一句話被他拋在那間病房。
但最應該聽到的人已經再也聽不到了。
「我後悔了,能不能把她還給我。」
9
醫院很大,他不知道要去哪。
乾脆隨便找了個走廊的長椅坐著。
夜深人靜,走廊空蕩得可怕。
他明明很怕黑的一個人,此刻卻毫無畏懼。
眼前突然出現一團黑色的影子。
賀惟抬起頭,就看見賀愉拎了袋吃的,站在他面前。
她輕聲開口:「哥,你吃點東西吧。」
賀惟閉了閉眼睛,第一次感到無比煩躁。
為什麼,為什麼他只是想一個人安靜地待一會兒,都這麼難呢?
可到最後,他也只是忍著脾氣,冷聲道:「你走吧,讓我一個人待會兒。」
賀愉猶豫了會兒,還沒再說什麼,放下食物就走了。
10
賀惟枯坐了一夜,只等到很晚很晚的聲音,他才手捂著眼睛,哭了出來。
眼淚淌過手指的縫隙,滴落在地上,凝聚成一片湖泊。
第二天一早他讓助理買了些吃的。
接下來還有很多事情等著他,他不能倒下。
江預的葬禮來了很多人。但都是付子意通知的。
他才驚覺,他對她的生活,的的確確一無所知。
付子意的爸媽也來了。
付家和賀家原本就是世交。如果不是他媽的一念之差,他們從小就該一塊長大的。
他看見付阿姨心疼地摸了摸付子意的臉,溫聲說了些什麼。
付子意眼睛紅了,低頭抱著媽媽,把頭靠在她的肩膀上,才有些悶地哭了出來。
11
不停有人在江預的棺木前駐足,又面露悲傷地走開。
他們想不明白,她為什麼要自殺。
其實賀惟一開始也不明白。
她有朋友,有志同道合的夥伴,有在意的人。工作順利,有很好的前途,和光明燦爛的未來。
為什麼還會想死呢?
後來賀惟又看到了江預生日那天看到的那個女生。
許知意只是簡單弔唁了一下,然後面無表情地對著他們說:「祝你們這次也能心安理得地到此為止,然後開啟你們偉大的新人生。」
賀惟不明白,「也」是什麼意思。
12
江預死之前留了遺囑。
她的分配很簡單。大部分留給媽媽。分成兩份,一份算江祈的,一份算她的。
一部分給賀家,還他們的養育之恩。
剩下的都留給付子意。
律師小姐走的時候說:「還有一條,她的小貓她想交給付先生。但她說這條可以不用寫在合同里。」
賀惟又想到了那天,她彎著眼睛笑的樣子。
律師小姐遞給他一個包裹,裡面裝著的,是她剛離開賀家那幾年,他塞給她的錢。
她一分沒動,又整整齊齊還給了他。
好像,連一絲聯繫,也不願意跟他有。
13
他媽和江祈他媽又吵了起來。
好像是因為一張照片。
一張很早之前的照片。照片上的江預似乎才四五歲大,圓圓的臉,大大的眼睛。
額頭不知道哪磕著絆著了,被紗布包了一圈。
她吃著糖葫蘆,江祈則在她旁邊,牽著她的手看路。
賀惟這才知道,他媽在江預很小的時候,竟然也去看過她。
他不明白,既然放心不下,為什麼還要換掉孩子?
江祈他媽看完照片,又恨又笑。
「你以為她過得很好?你知道她頭上的傷怎麼來的嗎?被那個人渣拿煙灰缸砸的,我看見的時候她臉上全是血,送到醫院縫了十七針才好。
「你竟然覺得她過得好?你知道江祈為什麼總看她看得緊嗎?因為那個人渣賣過她一次,買她的那個人是個虐待狂,她才四歲,就讓她大冬天地去河邊洗衣服,她差點淹死。
「我把她撈上來的時候,她身上青青紫紫全是傷。
「我告訴你,她過得一點都不好,一點都不好!」
他媽瘋了,衝上去質問她:「他憑什麼,憑什麼對她!」
「憑什麼!」江祈他媽拉過賀愉,擼起她的袖子,露出上面陳年舊傷的疤痕,「那你憑什麼把她打成這樣?她難道不是個孩子嗎?你憑什麼換了別人的孩子,還虐待她!」
賀愉哭著把袖子拉了下來,去攔她媽。
他爸也抓著她,不讓她發瘋。
「你把我兒子還給我!」江祈他媽突然喊道,她有些崩潰地坐在地上,痛苦道,「你把我女兒還給我!」
一片混亂中,賀惟聽完了全程。他依然沒什麼表情,只是手指不自覺地蜷縮了起來。
試圖遮蓋住掌心那道難看的疤痕。
14
人群都去拉架了。
賀惟走到了江預的棺木前,他好像終於有時間可以好好看看她了。
請的入殮師化妝技術很好,她看上去很漂亮。
旁邊有工作人員來來往往。
賀惟開口,終於願意多說幾句話。
他問:「開窗戶了嗎?怎麼有些冷。」
有工作人員回道:「開了一點窗戶通風,要是覺得冷的話,我現在去把它關上。」
「不用了。」他說。
工作人員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被旁邊的同事有眼色地拉走了。
而他眼睛一眨不眨,面無表情流眼淚。
他輕聲說:「對不起啊,哥沒發現。」
沒發現原來你一直這麼痛苦。
沒發現原來你一點也不幸福。
哥哥怎麼可以,這麼遲鈍呢?
15
收拾江預遺物的時候,他看見了他送給她的生日禮物。
被隨手放在了靠書桌旁的角落,包裝已經落灰。
賀惟愣了一會兒,才走過去,把包裝拆了。
裡面裝著的,是一盞價值不菲的小夜燈,造型做得很漂亮。
其實江預也怕黑。
是什麼時候發現的,太久了,他已經不記得了。
但是為什麼當時不送,而偏要現在送呢。
那盞燈最後被賀惟丟進了垃圾桶。
遲來的真心,一文不值。
只是丟的時候,從江預的遺物裡面,掉出來一張照片。
看樣子已經很久了,照片已經褪色。
在看見照片的那一刻,賀惟突然想到什麼,他點開江預生前的手機,翻開了她和江祈的聊天記錄。
那些記錄都還完整地保存著。
終於他在 17 年的記錄里,翻到了那張和照片一模一樣的圖片。
江預:【哥我在這邊過得很好啦,還交到了一個超級好的朋友。】
下面附圖,明顯就是偷拍的視角。
圖片中,付子意還穿著高中的校服,校服外套拉鏈沒拉,就那樣懶散地靠著後桌坐著,低頭玩手機,嘴裡還叼了根棒棒糖。
可是為什麼要專門把這張圖片列印出來呢?
賀惟撿起那張照片,又重新把它放回了盒子裡面。
那個盒子裝的是一些很零散的東西。
一件橙色的雨衣,幾本文學集,還有一些零碎的東西。
明信片,喜歡的作家的簽名,平安符。
都是一些不怎麼貴重,但看著就用心準備過的東西。
是江祈送給她的,很重要的東西。
可是為什麼,照片也是很重要的東西嗎?
他好像隱約窺見了一點她年少時燦爛的心事,卻又細思極恐。
命運推著人成長又分別,可站在分崩離析的七年後的今天,又該怎麼面對曾經那些細碎的美好。
16
葬禮結束,人潮散去。
賀惟還沒走,付子意抱了束花走來。
賀惟以為,付子意應該會讓他滾。
他確實沒資格出現在她的墓碑前懺悔。
但是並沒有,付子意只是放下花,然後安靜地看著墓碑上的照片。
那是一張笑著的照片。
她站在樹下,有一抹新芽闖入了鏡頭。
賀惟不知道這是什麼時候拍的,但照片里的她看起來有些快樂。
賀惟自覺想走,走到一半卻又摸到了口袋裡的照片。
他猶豫了會兒,還是想折返回去。
轉身卻聽到付子意說:「我要出國了,以後應該不會再回來了。」
天空飄了細雨,付子意穿著一身黑西裝,沒撐傘。
他伸手摸了摸墓碑,嗓音清冷道:「嘬嘬我會帶走,然後我應該會忘了你。」
付子意從賀惟身邊路過的時候,他張了張嘴,想叫住他,卻沒能發出聲音。
要說些什麼呢?
說你怎麼可以忘記她呢?她只有你了。
沒有你,那她該怎麼辦呢?
可是他憑什麼這樣要求付子意呢?
他就那樣愣愣地站在那,半天沒緩過勁來。
17
付子意出國的前一晚,賀惟本來沒想去送的。
只是捏著那張泛黃的舊照片,他最後還是腦子一抽,到車庫開了輛車,朝付子意家開去。
到的時候,付子意正在樓下。
不遠處不知道誰點了煙花,天空絢麗。
他走過去,付子意只跟他說了兩個字:「別吵。」
然後又認真地抬頭,看煙花。
賀惟跟他從小一塊長大,怎麼可能不知道他從小就對這種華而不實的東西不感興趣。
他只是想起江預去過的那個煙花工廠。
也才反應過來,這場煙花,是江預準備的。
仔細算算,如果不是被搶救過來,拖了幾天,今天原本該是她頭七的。
賀惟低頭,看見付子意手裡攥了幾張紙。
那是什麼?是遺書嗎?
她寫了什麼?
他突然很想知道。
可付子意沒給他看,他只輕飄飄扔下一句:「沒提你。」
這麼多年,付子意一張嘴就能氣死人的本領還是不見減弱。
他有些氣結,但又不知道在氣什麼。
最後,他還是把那張照片給了付子意。
說不上來是不是私心,想讓他別那麼快忘記江預。
而付子意接過那張照片看了許久。
然後,他輕聲說:「賀惟,我有時候真的恨你。」
18
江預寫給付子意的信,賀惟到最後也沒看到。
但他想,看不到就看不到,他總會收到自己的信的。
可是他等了好久,從秋天等到冬天,又等到來年春天,依然沒等到那封信。
於是他終於承認,她不會再給他寫信了。
賀惟在江城定居了下來。沒事的時候常常去江預的墓地看她。
江預的骨灰就埋在江祈的附近。
他上一次來這還是江預生日,看見她站在那棵大樹下等了很久,卻沒有走過去。
他那時候在想些什麼呢?
只是好像覺得,自己快要失去她了。
而現在,這裡鬱鬱蔥蔥開滿了鮮花。
樹抽新芽,枝葉茂綠。
江城的雨好像下個沒完,在一片潮濕的泥土氣息里,竟然也能聞見花的清香。
付子意當初非要在這片栽花種樹的時候,他還不理解。
現在他好像明白了,因為此刻他站在這裡,確切地感受到,現在已經是春天了。
19
他來的時候賀愉剛走。
他們特意錯開彼此,默契地沒有講一句話。
賀家和江家徹底地鬧掰了,真正老死不相往來的那種。
曾經十幾年朝夕相處的家人,轉眼連話都不願多說一句。
因為每次看到他們,他總會想起江預一個人在江城孤苦伶仃的痛苦。
賀惟把從花店買來的花放下,墓碑上印著的依然是她輕輕笑著的那張照片。
他抽出手帕擦了擦照片上的水,然後蹲下身,和她講了些最近發生的事。
這幾乎已經成為他的習慣。
時間過得好快,那些失去她的痛苦好像也變得沒那麼濃烈了。
他們好像終於可以停下來,好好講話了。
雖然不知道她會不會聽見。
一切都回歸正軌。
只是他看到掌心蜿蜒的疤痕時,又總會想起她。
只是提起有關幸福,他總會想到要先關窗戶。
番外奶奶
1
江預去世後的第四個新年,賀惟接到了他爸的電話。
「今年過年回來吧。」
他拒絕的剛到嘴邊。
那邊仿佛知道答案一般,接著道:「奶奶身體不好了。」
奶奶身體一直不太好,還患有阿爾茲海默症,已經不記事很多年了。
賀惟剛到大伯家的時候,奶奶拉著他的手念叨著:「你終於來了。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賀惟不知道她把自己認成了誰。
但還是配合地乖乖應著。
直到他快要走了,奶奶推著輪椅,從柜子里掏出一張卡,塞到他手上。
「這是奶奶自己的錢,你拿著。你在江城一個人,年紀又小,沒錢怎麼能行?」
賀惟忽然就愣住了。
「你爺爺死得早,」奶奶摸了摸他的手,有些生氣道,「不然讓你爺爺給你出頭,你爸乾的這事,太混帳了。」
賀惟捏著那張薄薄的卡,說不出來話。
2
那個新年,過得格外冷清。
他媽自從江預去世後,就變得格外沉默。
她雙眼失神,頭髮花白,宛如老了十歲。
她偶爾不清醒的時候,也會喊江預的名字。
樓上那間朝陽的臥室,被她一意孤行重新裝修了一遍,裡面的東西全換了一遍。
賀惟一開始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直到有一次,媽媽問他:「小預什麼時候回家啊?她的房間她還沒看過呢。」
賀惟這才意識到,他媽可能真的病了。
心理醫生說,這是一種大腦的自我保護機制,讓她忘記了許多事情。
算了。
賀惟不知道該怎麼說,只是每次被他媽拉著手問起江預的時候,都同樣沉默。
後面他越來越少回家。
這次如果不是奶奶的緣故,他原本也是不打算回來的。
飯桌上的菜一動沒動。
他爸仿佛也老了許多。半晌,他有些緩慢地開口:「吃飯吧。」
第二天一早,他們就接到了大伯的電話。
也許就像奶奶說的,她真的等了很久,想把那張卡交到十八歲的江預手上。
願望完成,她也就沒什麼念想了。
奶奶的臥室里圍滿了人,賀惟擠在門外,看著奶奶顫顫巍巍掏出一張卡片:「打電話。」
她含糊不清地說著。
那張卡片,最後傳到了賀惟手裡。
那是一串他都能倒背如流的數字。
江預的電話號碼。
沒人知道這個老太太是怎麼把這張皺巴巴的紙存了這麼多年的。
江預的葬禮,他們都有參加。
最後,他們一致決定騙騙這個老糊塗的老太太。
別讓人走了還有遺憾。
扮演江預的,是大伯的女兒,今年才剛成年。
賀惟有點印象,她小時候最愛黏著江預陪她玩了。
電話接通。
小姑娘忍著哭,跟老太太講話:「喂,奶奶,我是江預啊。」
……
「你忘了,我前兩天還來看過你呢。」
……
「好啊,那就這麼說定了,我下次來看你啊。」
掛斷了電話,小姑娘再也忍不住無聲大哭。
賀惟把紙巾遞給她的時候,被她一巴掌拍開:「誰需要你假惺惺的安慰。」
賀惟沒說話,只是再也沒辦法待下去了。
他回到房間。
聽到奶奶又在講:「給小預打電話。她答應我了,我死之前要來看看我的。」
他爸說不出來話。
最後還是大伯走上前,溫聲道:「媽,小預剛跟你通完電話,你忘了?」
「你騙誰呢?剛剛接電話的那個人, 明顯還是個小孩的聲音, 我們小預今年都三十歲了。」
奶奶的眼神很是清明,仿佛是迴光返照般:「你們打錯電話了。」
可是打錯的電話為什麼會有人承認自己是江預呢?
滿屋子的人卻講不出一句話來。
誰也沒想到她會突然清醒。
老太太從眾人的反應中品味出什麼。
她招手,讓賀竟走到跟前來,嚴厲道:「小預呢?我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你別騙我。」
他爸哭著喊了聲:「媽……」
卻無論如何開不了口。
最後是大伯替他回答的:「小預前兩年,因為生病, 去世了。」
奶奶不肯相信:「怎麼可能,她前兩天還給我寄糕點了。」
賀惟他們對此一無所知。
最後還是那個愛哭鼻子的小姑娘替他們解答了疑惑:「姐姐一次性在廠家那訂了很多年的訂單。」
「這樣啊。」奶奶又問,「那她得的是什麼病?」
「胃癌。」
是和帶走爺爺一樣的病。
「家裡不是安排了每年體檢嗎?為什麼還會得這個病?」
這個病是遺傳病。
自從爺爺因此去世後,賀家每年都會專門安排體檢。
哪怕是賀愉,在賀家那些年的體檢也沒有落下。
可是最應該被檢查的人,卻被疏忽了。
「你又偏心!」奶奶指著賀竟, 氣道,「你是不是只顧著給賀愉, 又忽略了小預。」
他爸只是哭著, 好像在媽媽面前, 又哭得像個孩子。
那手輕輕收了回去,奶奶躺在床上, 有些疲憊道:「你總說我偏心小預,可是你們都只顧著偏心賀愉,再沒個人偏著她, 她的日子得多難過啊。」
她揮了揮手,示意他們都走:「早知道這樣,你還不如別把她接回來, 就讓她安安穩穩在南城過日子呢。」
老太太好像睏了,緩緩閉上了眼睛。
就再沒睜開過。
3
老太太最終還是帶著遺憾走的。
葬禮上, 等賀惟注意到的時候, 他爸和他姑姑又吵了起來。
姑姑指著他的鼻子罵道:「你也是有兄弟姐妹的人!小時候老太太給你們分水果,給哥的那個稍微大點你都要鬧,你怎麼就能那麼狠心!」
大伯厲聲攔道:「夠了!這事都過去那麼多年了。」
姑姑氣紅了眼:「怎麼過去?小預那孩子, 走的時候才二十六歲啊, 再趕趕你最小的小孩都比她大了。」
賀惟站在原地,忽然覺得好疲倦。
這句話他問過我兩遍。
「他但」「家裡沒人, 我不回去。」
賀惟不知道他爸說這話的時候, 會不會也會想起江預在家那幾年, 家裡也是有過熱鬧的。
他最終還是帶著他爸回去了。
回去的時候, 他大伯拉著他手, 叮囑道:「你別怪你爸了。你爺爺是因為這個病走的,現在他的孩子又是因為這個病走的,他心裡難過。」
賀惟垂著眼, 沒吭聲。
回去之後他爸鬧過一次自殺, 被家裡保姆發現得及時,救了下來。
賀惟去看他的時候,他正躺在醫院的病床上。
見到他來了,又顯露些脆弱地講:「我好像做噩夢了。」
但他們都真切地知道, 那不是噩夢。
他們終將一生,在以後每一個想起她的瞬間,都感到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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