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我患有癌症那天。
賀惟皺著眉對我冷冷道:「你以為你死了別人會傷心嗎?根本沒人會為此感到難過。」
我說:「隨便。」
然後衷心地祝福他:「祝你說到做到。」
畢竟我哥為救我而死的那年,所有人都看著我,他們說:
「為什麼死的人不是你?」
後來,我站在我哥去世的那棟廢棄樓,從樓頂一躍而下。
可是賀惟,你為什麼要哭呢?
1
我哥死的第八年,我確診了癌症。
醫院裡人來人往,年長的醫生皺著眉看完了手裡厚厚的檢查單,溫聲問我:
「你自己一個人來的嗎?家裡還有其他人嗎?」
這句話他問過我兩遍。
一遍是我進門剛坐下的時候。還有一遍就是現在。
我想我大概病得有些嚴重。
於是我笑了笑,回答道:「我沒有家人,是什麼病直接跟我說就好了。」
出乎意料地,我並沒有對這個結果感到害怕。
檢查單重新回到我手裡的時候,我捏著薄薄的紙張,有一瞬間覺得它們好像遊戲里的體驗卡。
死亡不過是留在這個世界的體驗卡快要到期了。
想到這,我沒忍住又笑了一下。
賀惟的電話就是這時候打進來的。
鬧得最凶那年,我們倆互相放狠話,以後見面也當對方死了。
而現在,我不小心按了那個陌生號碼的接通鍵。
賀惟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過兩天就是你生日了,爸爸讓我問你要不要一起吃個飯。」
我回答得乾脆:「不吃,沒時間。」
賀惟的聲音隔著螢幕都能感受到那陣不高興:「每次喊你你都說沒時間,你到底在忙什麼?」
我走到垃圾桶旁邊,抬腳,踩下,垃圾桶的蓋子翻了起來。
我把手裡的廢紙丟了進去,隨口道:「忙著去死。」
「你能不能別老說這種喪氣話——」
賀惟似乎很聽不慣這種動不動就說要去死的話。
不過我也懶得跟他講下去,說了聲:「掛了。」
就把電話掛斷了。
2
回到家一打開門,嘬嘬就跳了過來。
嘬嘬是我和我哥養的貓。
是只很不顧家的小狸花。
我還記得我哥第一次把它抱回家的時候,它才小小的一團,蜷縮在我哥的懷裡。
它好像有些營養不良,我跟我哥費了好大勁才把它養大。
但長大之後,嘬嘬就特別愛往外跑。
我們還要上學,沒空管它。於是後來就逐漸發展成它在外面狩獵,隔幾天回來晃一圈看看我們。
也許正是因為這樣,我才還能見到它,得到一點屬於我哥的東西。
大概是什麼時候嘬嘬開始乖乖在家等我回家了呢?
好像也就一個月前。
我蹲下來摸了摸它的腦袋,自言自語道:「所以你也知道我快死了嗎?」
嘬嘬當然沒有回答,它輕盈地跳到我懷裡,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窩著。
我抱著它,給它倒好了貓糧,又去打開冰箱。
冰箱裡有些空,只剩下兩盒裝好的生餃子,和幾袋餛飩。
上面貼著付子意寫的便利貼,潦草地寫著要煮多久。
他的字有一點丑。
我取了袋餛飩出來,正燒著水,就接到了賀惟的第二個電話。
他好無聊,一個號碼被拉黑,就換一個號碼打。
我被吵得煩,接了一個。
賀惟的聲音和鍋里水咕嚕咕嚕滾泡的聲音混在一起,他說:「爸爸生病了。」
我說:「然後呢?」
賀惟頓了頓,說:「他想見你。」
水燒開了,我把小餛飩丟了進去,熱氣縈繞。
我疲倦道:「我又不是醫生,見我也沒用。掛了。」
「等等,」賀惟極快道,「你就算還在怪我們,但爸爸對你還是很好的吧,爸爸生病了你來看看也不行嗎?」
我的手指在手機螢幕上停頓了一下,沒說話,還是按了掛斷。
3
生日那天,我難得把自己收拾好,穿了漂亮的新衣服,正要化個氣色紅潤的妝。
胃裡突然一陣絞痛。
這感覺太熟悉。
我趴在洗漱台,乾嘔了起來。
視線可見處,一片鮮紅。
我手抖著,摸索著把口袋裡止痛藥給吃了。這才沒那麼痛了。
緩了好一陣,我才打開水龍頭,把那些血都沖了。
鏡子裡映著我蒼白病態的臉色,眼底烏青,神色憔悴。
那一瞬間,我突然改變了主意,給賀惟打了個電話,問他在哪個醫院。
賀惟似乎早有預料,很快發了地址過來。
4
賀惟真的是個很奇怪的人。
他喊了我,又喊了賀愉。
病房裡,他們一家人其樂融融地圍坐在病床邊。
賀愉手裡拿了個蘋果,一邊削皮,一邊笑眯眯地說些什麼。
賀惟就站在一邊,手自然地搭上了她的肩。
而另一邊,賀先生則很認真聽著她講話,眼神慈愛。
我站在門外,看了一會兒,覺得自己實在沒有進去的必要。
太多餘。
正要放下果籃就走,卻猝不及防對上了賀太太的目光。
她似乎只是無意地往門外一瞥,也沒想到會和我對上。
眼神淡漠。
目光交匯的那一秒,我率先移開視線,轉頭離開。
「江預。」
我背過身剛走沒兩步,沒想到竟然聽到了賀太太喊我的名字。
我還以為她會繼續無視我,就像過去很多年一樣。
不過我並沒有停下。
直到賀惟衝出來,攔在我面前。
他皺著眉,有些不高興道:「媽媽叫你,你跑什麼?」
我抬眼看他。
他面對我時,似乎總是有些不滿。
和面對賀愉時,總是截然相反。
其實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想不明白,賀惟明明是我親哥,可為什麼從來沒有偏向過我呢?
哪怕一次,也沒有呢?
5
我第一次見到賀惟,是在我十五歲那年。
賀先生終於發現,我才是他被抱錯的親女兒。
於是我被帶回賀家。
賀愉則是被抱錯的另一個。
見到她的時候,賀愉正有些分神地坐在沙發上。
她看見我過來,想要禮貌起身,卻被旁邊低頭玩手機的賀惟一把拉住。
「既然都是一家人,沒道理你來了我們還要專門迎接你吧。」
他的視線從手機螢幕轉到我臉上,只不輕不淡地瞥了一眼。
那時候的我並沒有明白,他這是在給賀愉護短,似乎料定了我會對她不好。
我只是沉默地跟了賀先生一路,在看見他之後,短暫地朝他笑了一下。
沒什麼特別的原因,我對他似乎天然就有好感。
因為他是哥哥。
可是他從一開始就不歡迎我。
不像我真正的哥哥。
6
不受歡迎的日子並不好過。
為了不影響賀愉,賀家一直對外宣稱,我只是收留的養女。
賀愉的朋友們也因此不喜歡我,覺得是我搶了賀愉的位置,找我麻煩。
往桌肚裡面丟垃圾,扔掉我的作業本,指桑罵槐地嘲笑我……
「自己沒有家人嗎?非要跑到別人家去搶別人的家人。」
「鳩占鵲巢,你怎麼好意思喊別人爸爸叫爸爸的。」
「討厭鬼,不要臉。」
我試過向賀惟求助的。
放學被堵在角落的時候,我有給他打電話的。
可是前一秒還撐著傘,跟賀愉有說有笑的人。
在看清我打過去的電話的那一秒,臉上的笑意瞬間消失。
我喊他:「哥。」
我希望他能替我解釋。
可是電話那邊只傳來了冷冰冰的一句:「幹嘛?」
於是那些話又都被堵回了喉嚨裡面。
7
忍無可忍。
於是我去問賀愉:「你很討厭我嗎?」
而賀愉一副很驚訝的表情:「怎麼可能?姐姐你怎麼這麼想我。」
我問她:「那為什麼你的朋友總是找我麻煩——」
我的話沒說完,被賀惟打斷:「夠了,你能不能別挑撥離間。」
我愣在原地。
後來是賀先生笑著打了圓場,他問我:「是不是在學校被欺負了,你跟爸爸講講。」
我說完之後,他愣了愣,隨即笑著摸了摸我的頭,溫聲道:「沒事,這些事交給爸爸去解決好嗎?」
於是我沒話講了。
我不知道他怎麼解決的,反正後來那些人沒再來騷擾我了。
可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天人群散去後。
一樓大廳里,賀惟站在高高的樓梯台階上望著我。
他說:「我們相處這麼多年,我比你更了解她的為人。你汙衊人的手段太拙劣了。」
8
最難挨,最難過那年,我堅持不下去的時候,總是會想給我哥打電話。
我以前的哥哥——江祈。
我想說:「我不要待在南城了,我想回家。哥哥,他們對我一點也不好。」
可是每次我哥問我過得怎麼樣的時候,我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我不想讓我哥為難。
9
後來我總後悔,我應該說讓我哥帶我走的。
我哥對我最好了。
小時候,我爸喝了酒就發酒瘋,我哥總護在我前面。
他把我藏到床底,跟我說:「有哥哥在,別怕。」
於是我不再害怕。
七歲那年,我媽帶著我和我哥,揣著偷出來的身份證和幾百塊錢,偷偷離開了那個家。
我哥在混亂的人群中,緊緊拉著我的手,跟我說:「牽著哥哥的手,別走丟了。」
這一牽就是很多年。
我媽一個人帶兩個孩子,壓力大,忙著工作,沒時間管我們。
從小就是我哥先學會的做飯,洗衣服,收拾自己。
然後再學著來照顧我。
我的第一塊生日蛋糕,是我哥給我買的。
他說:「神聽不見的願望,哥哥可以聽見。」
他給我買漂亮的發卡,買放學路上的糖葫蘆。
第一次跟人打架,是因為有人罵我,是沒爹的壞孩子。
從小學,到初中,再到高中。
我們倆的學校離得有些遠,他要穿過兩條長長的馬路,五個紅綠燈,來接我放學。
後來我回了賀家。
走的時候,我哥神色認真地叮囑我:「如果過得不開心,就跟哥說,哥去接你回來。」
我說:「好。」
我哥對我最好了。
如果我說了想走,他肯定會帶我走的。
也就不會發生後來那些事。
10
我哥死的那天,是個陰天。
我在學校門口等賀愉,從放學等到天黑。
後來,一群混混出現,把我堵在學校旁邊那座廢棄的大樓角落。
我想跑,但沒跑掉。
為首的那個男生,我認出來了。是和我同校的一個學生,他跟我表白了,但我並不喜歡他,便拒絕了。
他罵我:「我看上的人,就沒有敢拒絕我的。」
他扯我的衣服。
我大聲呼救,可是周圍根本沒人,除了挨了幾個巴掌,什麼水花也沒激起。
最後關頭,是我哥出現了。
他沖我喊:「快跑,別回頭。」
來不及想太多,我跑得很快,想找人求救。
卻正好碰上了正和賀惟走在一塊的賀愉。
賀惟皺著眉問我:「你的臉怎麼回事?誰打你了?」
我來不及跟他解釋,只是求他跟我去救救我哥。
可再跑回去的時候,眼前忽然晃過一個虛影,隨即聽到砰的一聲。
我低頭看了一眼,又迅速抬起了頭。
身後傳來一聲驚呼,我茫然地轉頭,就看見賀惟眼疾手快捂住了賀愉的眼睛。
心裡某種可怕的預想似乎成真。我再次低下了頭,於是我再也不能騙自己。
眼前這個血肉模糊的人,就是我哥。
11
生命的重量太過輕飄飄。
白布一揭一蓋,我哥就變成了一捧骨灰,後來又變成了一座空空的墳墓。
我第一次認知死亡,就失去了我最親愛的人。
他再也不會講話,也不會對我笑了。
12
我哥的葬禮上,賀先生和賀惟圍在賀愉身邊安慰。
我上去質問她:「為什麼你要給我發消息讓我等你?為什麼我等了你那麼久你人卻不見了?你是不是——」
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的話沒有說完,被賀先生打斷:「夠了,現在不是推卸責任的時候。去世的是她親哥,她比你更難過。」
我仰著頭看他們。
賀愉似乎驚嚇過度,臉色慘白,講不出話。
賀惟扶著她,面色複雜地盯著我,眼神仿佛在斥責我的無理取鬧。
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他們長得好像青面獠牙的怪物。
可我退後一步,這次沒有我哥再擋在我的面前。
13
͏
我去報警,想讓那群人付出代價。
可是警察說,那段路上沒有監控,沒有證據,難以定罪。
那是我第一次求我的親生父母。
我懇求他們:「爸,媽,我求求你們幫幫我,我要他們為自己做的事情付出代價。」
他們沉默了會兒,面色複雜道:「好。」
他們答應我了。
他們答應我了的。
可是最後定罪的時候,那個為首的男生,卻只被判了兩年。
法庭上,那個男生挑釁地笑著看我。
於是我開始等,等他出獄。
在那些難熬的日子裡,我無數次想過,要跟他同歸於盡。
可真到了那個時候,他卻只給我聽了一段錄音。
裡面是賀愉的聲音:「你想報復她嗎?我可以幫你。」
我愣住了。
他笑得猖狂:「你知道我為什麼只被判了兩年嗎?那當然是多虧了你的好爸媽啊。我把這段錄音給他們一聽,他們立刻就答應了幫我。」
耳朵好像失靈了,話語比手裡的利器還要一刀見血。
他仍在說著:「你去求他們,可是他們覺得還是自己女兒更重要呢。」
14
回到賀家的時候,賀愉正在房間。
見到我來,她甚至還毫無防備地笑了笑:「姐姐,你怎麼來了?」
我走過去,拿著刀抵在賀愉的脖子上,痛苦地質問她:「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啊!你憑什麼這麼恨我啊!」
我並不想真的想要殺她,我只是太痛苦了,只是太想要一個答案了。
周圍人迅速圍了上來,有人想要來攔著我,但又不敢上前。
一片混亂中,賀惟沖了過來,他奪過了刀。
鋒利的刀刃划過我們倆的手掌,留下一大片的鮮血。
賀愉哭著說:「對不起,我不知道他會殺人,我只是想讓他教訓一下你,我沒想到,沒想到……」
可是沒想到什麼呢?
沒想到那個人會見色起意。
沒想到我哥會出現。
沒想到我哥會因為我死了。
就像我沒想到,原來他們所有人都知道一切的前因後果,卻把我一個人蒙在鼓裡。
賀惟色厲內荏道:「你又發什麼瘋?」
我死死地盯著他,任由手上的血滴落在地上。
也許是被我陌生的眼神駭到,賀惟深吸了口氣,想要來拉我:「去處理你的傷口。」
可我比他更快地後退。
然後憑著一股氣,胡亂收拾了我在賀家為數不多的東西。
手上的傷懶得包紮,在收拾中又劃爛了幾道口子。
做這些的時候,賀惟就在一邊,他先是冷著臉看著,後面實在看不下去了,攔我:
「你故意這個樣子給誰看?」
我沒給誰看,反正誰也不會在意。
賀愉在一邊哭得我煩躁:「姐,要不你打我吧,你拿刀捅我也行,對不起姐。」
她好虛偽。
她明明知道我不會拿刀捅她的。
15
我抬起頭:「我要離開這裡,這些年花了你們的錢,等我能賺錢了,我會第一時間還給你們,以後我們老死不相往來。」
說這話的時候,正好所有人都在。
賀先生看樣子有些生氣,但還是忍耐道:「我們是一家人,你怎麼能說這種話?」
「一家人?」我覺得有些好笑,「只有你們才是一家人吧。給沈航減刑不是你們一手促成的嗎?你們做這些的時候,把我當什麼呢?」
賀先生冷著臉道:「這件事是我們做得不對。但這都過去多久了?過去了的事就讓他過去了,家裡好不容易安生會兒,你別鬧脾氣。」
我一字一句清晰道:「過不去。我恨你們。我永遠不會原諒你們。」
說完我拉著行李箱就走。
周圍站著的人很多,但沒人說話。
最後,是賀惟伸手攔住了我。
他手上的傷同樣沒處理,血跡半干,黏在手上。
他說:「現在很晚了。」
「讓她走。」賀先生語氣聽不出喜怒道,「隨隨便便就能拿刀威脅人,家裡就是這麼教你的嗎?我看在你反思好之前,也不用回來了。」
「你們有病吧?」賀惟難得發火,那是我為數不多見到他替我說話,「她都還沒成年,你讓她去哪?」
可我並沒有感動到。
我甩開他的手,疼痛讓他下意識皺起眉頭。
可我沒有回頭。
這一走,就是六年。
16
這六年發生了挺多事情。
我從賀家離開,搬到南城上大學。
最窮最不肯低頭的那年,我一天只吃一頓飯,下課就去跑兼職。
做得不好的時候,被人罵得狗血淋頭也是常有的事情。
賀惟來找過我幾次。
也許是他突然有點良心難安。
但我不願意跟他說話。
往往是他的話剛開了個頭,我就已經走了。
唯一一次沒趕他走,是有次回家太晚,被路邊醉酒的男的,跟了一路。
我剛報完警,就看見賀惟站在了我面前。
他趕走了那個人。然後跟在我後面,一前一後回了我的出租屋。
那時候為了省錢,租的是學校旁邊的單間,能住人,但環境一般。
賀惟沉默了一路,在看到屋內的環境後終於忍不住了:「你就住這?」
我很疲憊,沒精力跟他吵。於是去廚房煮麵。
他一個人自顧自說了很多。一會兒挑剔這不好,那條件差的。
最後也許是沒人理,也沒趣了。
他問我:「你寧願住這也不肯回去嗎?爸那時候說的是氣話,你回去低個頭的事,非得這麼犟嗎?」
而我胡亂塞了幾口剛煮好的麵條。
看著他,很平靜地說:「以後別來找我了。」
「你老這麼說話有意思嗎?」賀惟大概還以為我在鬧脾氣。
而我只是疲憊道:「我很累,沒精力去應付你。而且每次看到你們,我都會想起我哥。我睡不著覺。」
賀惟愣愣地看著我,講不出來話。
他最後還是走了。再沒出現過。
但他走的時候留了一沓錢。裝在信封里,挺厚的一沓。
我只看過一眼,然後塞到了柜子最下面。
後面他陸陸續續也給我寄過幾次錢,都是趁我不注意讓我旁邊的同學給我的。
但他確實一次也沒出現在我眼前過。
17
賀家開始聯繫我,是在我離開第三年還是第四年。
那時候我的生活剛剛步上正軌。
身上有點存款,不用為了錢四處奔波。
大概是發現再也沒法用這個來掌控我了,又或許像賀惟說的,那只是他們的氣話。
沒所謂了。
反正他們開始聯繫我。想要和好。
但我把他們的聯繫方式全部拉黑了。一次也沒跟他們見過。
18
「你幹嘛這樣看著我?」
也許是被我盯著久了,賀惟有些不自在。
我回過神來,問他:「騙我很好玩嗎?」
賀先生容光煥發,看樣子一點也不像是個病人。
賀先生走過來,想摸我的頭,但被我躲開了,於是話語都卡在喉嚨里:「小預啊。」
我沒什麼情緒道:「看也看完了,我還有事,先走了。」
「小預啊,」賀先生喊住我,聲音裡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請求,「一起吃個飯吧,我們已經很久沒在一起吃過飯了,你還在怪爸爸嗎?」
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也不願意留下來。
於是快步往前走去。
可身後傳來一陣倒地聲。
我聽見他們在喊:「爸。」
我頓了頓,轉過身,就看見賀惟從口袋裡掏出藥,喂賀先生吃下去。
賀惟說:「沒騙你,爸前兩天心臟病發作,差點就沒救回來。他醒了一直嘮叨著想見見你,怕自己哪天要是意外死了,而你還在怪他。」
我垂著眼,沒吭聲。
19
飯桌上,賀愉坐到了我旁邊。
她從帶來的打包袋裡掏出幾個飯盒,邊拆開邊說:「這是媽媽親手做的,你們嘗嘗。」
說完,她又瞄了我一眼,小聲道:「媽媽知道你要來,特意做了小魚乾。」
我看著放在我面前黃澄澄的小魚乾,思緒仿佛一下就飄回了某個夏天。
那個時候,家裡還很窮,媽媽每天下班都會去撿別人不要的菜葉子,挑挑揀揀又帶回家做給我們吃。
隔壁村池塘抽水,池塘主人收了大魚,剩下的小魚就讓人隨便撿了。
我哥那時候年紀小,帶著我只撿了很多很小的小魚回來。
回來的時候我們倆渾身上下都是泥巴。我媽一邊氣我們還小,偷摸去河裡萬一出事怎麼辦?一邊又沒辦法,背著我們偷偷哭。
那天晚上,我媽給我們煮了新鮮的魚湯。剩下的小魚則用鹽腌好了,給我們做小魚乾。
那時候的小魚乾真的很好吃。鹹鹹脆脆的。我曾以為我這輩子都不會吃膩。
而我已經很久沒再吃過了。也不想再吃。
只是飯桌上他們一直盯著我,仿佛我不吃就還在責怪他們似的。
賀先生勸道:「吃點吧,你之前不是很喜歡吃這個嗎?你剛回家那幾年,你媽媽還想學來著。」
我抬眼看了一眼賀太太,她似乎也沒料到賀先生會突然這麼說,表情有一瞬的慌亂,隨即又彆扭地轉過了頭。
其實我挺討厭這樣的。
突如其來的刻意示好,只會讓人覺得格外不自在。
我夾了一筷子魚肉,吞了下去。
賀先生接連笑了兩聲,飯桌上的氣氛似乎才終於放鬆了下來。
20
自從生病後,我胃口變得極差,只能吃一點東西。
飯碗里堆滿了賀先生給我夾的菜。
我看得有點生理性地倒胃口。
怕真的吐出來,我沒再吃了。
吃完飯生日蛋糕端了上來。
這次有點不一樣,不再是寫著「寶貝生日快樂」這種含糊不清的獨一個蛋糕。
而是分開訂了兩個蛋糕。
分別寫著我們的名字。
賀愉。
賀預。
沒意思。
也許是為了凸顯對我的照顧,賀先生迫不及待切了滿滿一塊蛋糕,率先遞給我:
「爸爸記得你以前最愛吃芒果了是吧。」
那切得方方正正,色澤黃亮的芒果聞得我想吐。
我說:「你記錯了,我早就不喜歡吃芒果了。」
賀先生端著蛋糕的手一僵:「那換其他的?」
其他的就只有寫著賀愉名字的那個蛋糕。
我對這兩個蛋糕都沒興趣。於是起身想走:「不用了,你們吃吧,我還有點事。」
手腕卻被賀惟抓住:「你故意的是不是?」
我不明所以。
「你有什麼事,不能等吃完這頓飯再走?你故意擺臉色給誰看?」
像是沒經過思考,他又有些疑惑道:「你怎麼變得這麼瘦?」
我垂著眼把手抽出來,甚至連跟他吵架的慾望都沒有。
我說:「你說得對,下次記得別找我這麼掃興的人來了。」
只是手鬆開的時候,我不可避免又看見了那道蜿蜒在賀惟掌心的疤痕。
樣子真難看。
賀先生想勸架,卻又沒忍住咳嗽了聲,臉悶得通紅:「賀惟!給你妹妹道歉。」
空氣瞬間變得有些安靜。
我倒是沒想到過去這麼多年,自己倒變得有點重要了。
賀惟屹然不動坐在椅子上,抬眼看我。
怕是等不到他開口,我說:「不用了,下次記得遠離我這種人就好了。」
21
出門的時候,賀愉突然追來,在背後喊我,她小聲道:「姐姐,對不起。」
我停頓了一下,裝作沒有聽見。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
今天天氣依舊很好。晴空萬里。
我路過一家甜品店,去裡面挑了款巧克力的蛋糕。
然後開車去了墓園。
我哥的墓前站了個人。
是我媽。
她在等我。
可我只是在不遠處墓園那棵枝繁葉茂的大樹下站了會兒,並沒有過去。
我哥剛死的時候,我媽特別恨我。
她不許我參加我哥的葬禮,紅著眼睛質問我:「為什麼死的人不是你?」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我真的也很希望死的人是我。
可我偏偏就是沒死。
活著沒辦法,很長一段時間,我總是偷偷去看她。
她也總是對我惡語相向。那些難聽惡毒的咒罵,我總難以想像,是出自我媽的口。
但那時候我仍是愧疚的。
直到錄音的事情暴露,我從賀家離開,去找了我媽。
那天雨下得好大,我在那棟矮矮的樓房前站了好久,我媽才給我開門。
我把錄音筆放給她聽,顫聲道:「媽,我有證據了,我可以去告她,我會讓他們所有人都付出代價的。」
我媽表情慌亂了一瞬,隨即,她仿佛下定某種決心般,抓過我手裡的錄音筆,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錄音筆被摔得稀碎。
我感覺我的心臟也一同被摔得稀碎。
我甚至沒有多餘的力氣立刻把那支錄音筆撿起來,只是問她:「為什麼?媽媽?」
我媽的表情在門口那盞昏暗的路燈下明明滅滅。
她說:「夠了,你害了你哥還不夠嗎?你非要把我們家的人都害死你才滿意嗎?」
於是我再也講不出話,而是慢慢蹲下身,把那根摔得稀碎的錄音筆一點點撿了起來。
狼狽地離開了那裡。
22
我想給我哥翻案重審過。
這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但好在還有付子意陪在我身邊,他陪我搜集證據,用自己的人脈幫我請最好的律師,替我找關係。
我們好不容易才差一點成功。
可最後在法庭上,對方律師卻有恃無恐地掏出了我媽簽下的諒解書。
時至今日,我再回想起那一幕,仍然會覺得恐怖。
比被人捅了一刀還恐怖。
在那之前,我一直以為媽媽是這個世界上最親近,可以依賴一輩子的人。
而現實卻狠狠給了我一個巴掌。
而她簽下了諒解書。
原因僅僅是,如果要追查到底,賀愉也脫不了干係。
我媽說:「我只有小愉一個女兒了,你能不能放過她?」
我啞口無言,那句「我也是媽媽的女兒」混著喉嚨里腥甜的血,一起咽了下去。
現實多殘忍,我們沒有血緣關係。
我哥當了十八年我哥,但在法律上,我仍然不算他的家人。
我那家暴的爹早些年就已經死了。於是這個世界上我哥的親人就只剩下我媽,跟賀愉。
他們不追究,我拿他們沒有任何辦法。
後來在我哥的墓前,我媽終於不再恨我,她跟我說:「到此為止吧。活人總還是要活下去。」
我呆呆地望向她,仿佛第一次認識她。
到此為止?
多可笑的詞語。
我哥那樣鮮活的生命,他有那樣光明燦爛的未來,到頭來就只值一句到此為止嗎?
好自私的藉口。
憑什麼到此為止的是我哥的人生呢?
23
過去是筆翻不完的爛帳。
我有點後悔出門沒看黃曆。今天跟中了邪似的,一個兩個,輪番登場。
可我一個也不想應付。
頭頂太陽逐漸西沉。
我媽從下午等到日落。
我知道她在等我走過去,等我先低頭。
就像以往無數次那樣。
沒有媽媽會向孩子說對不起。因為媽媽很辛苦,所以不可以太苛責。
我媽也不會講對不起,她和好的方式就是給我做一頓小魚乾,然後和我說話。
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了。
可是這一次,我陪著她從下午等到日落。
我沒有走過去。
我沒有辦法去指責我媽什麼,但我也真的沒有辦法去原諒她。
我媽最終還是走了。
我躲在大樹後面,在心裡輕聲朝她道別:「再見了媽媽。」
24
我把買的楊菊花放到了我哥的墓前。
墓碑上我哥的照片眯著眼笑,露出尖尖的虎牙,仿佛仍是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
照片下面則刻著他的名字。
「江祈之墓」。
我拆開蛋糕的盒子,熟練地點上了蠟燭,然後許願。
今年的願望依然是,哥哥帶我走吧。
許完願,我直接盤腿坐在了地上。
「等好久啊,奶油都化掉了。
「賀惟騙我,說賀先生生病了,但是沒有。
「他們還買了芒果蛋糕,我一點也不喜歡吃芒果。
「哥哥,他們都對我不好,只有你對我最好了。」
我跟我哥告狀,我哥聽不見。
但是沒關係,快了。
25
下山的時候,我看到了賀惟。
他不知道怎麼跟到了這裡。
他沒說話,我也不想主動碰這個霉頭。
乾脆當作沒看見,走了過去。
只是打開車門的時候,聽見他喊了我一句:「江預。」
我沒回頭。
26
回到家的時候,家裡已經亮起了燈。
付子意百無聊賴躺在沙發上打遊戲,嘬嘬在他肚子上找了個舒服的位置趴著。
聽到開門的聲音,嘬嘬躍著輕盈的步伐,跳到我懷裡。
付子意還躺在沙發上沒動,順口問道:「今天怎麼回來得這麼晚?」
我「嗯」了一聲,說道:「碰到了幾個不喜歡的人。」
付子意想了想,問道:「賀惟?」
我被他這個精確的回答給逗笑了。
「他又抽什麼風?」
付子意大約是遊戲打完了,扔了手機過來,順手把冷掉的菜端進了廚房。
有他上手,我就懶得動了。
乾脆倚在廚房的門框上,饒有興致地看他熱菜。
「懶得說。」
付子意便也沒細問。
廚房設計得不大,過道正好夠兩個人過,頭頂那片暖黃色的燈光打下來,投射到付子意忙碌的身影上。
讓他整個人都好像浸在暖光里。
「我六點就把菜做好了,想著正好吃晚飯,誰知道你這麼晚回來。」
我說:「是啊,誰想得到呢?」
27
門鈴響起的時候,我沒想太多。
可一打開門,就看見了站在門外的賀惟。
他手裡還提了個包裝精美的盒子。
我問他:「有事嗎?」
賀惟把盒子遞給我,這次表情倒是沒那麼生硬。
他說:「生日快樂。」
我的視線在那個盒子上落了一瞬,並沒有停留太久:「不用了,我不需要。」
如果換作剛回到賀家那幾年,我或許還會為他準備的禮物而感到開心。
可後來我才知道,那幾年他送給我的昂貴的裝飾品,不過都是他順手買的。
很順手,只是在給賀愉費盡心思挑禮物時,順便買了一件而已。
於是後來我對他所謂的禮物就不抱任何期待了。
我不需要千篇一律的贈品。哪怕它價格昂貴。
付子意出來的時候,賀惟的手還沒來得及收回去。
「你還叫了其他朋友?」
付子意眼中的笑意在看到賀惟的那一瞬間消散。
人也變得冷淡。
賀惟皺著眉問:「你怎麼在這?」
付子意冷漠道:「與你無關。」
賀惟又轉頭看我,面色變得有些難看。
我嘆了口氣,用胳膊輕輕碰了碰付子意,示意他別生氣。
28
賀家和付家是世交。
賀惟和付子意據說從穿開襠褲的年紀就認識了。
就連我第一次認識付子意,也是他以賀惟好朋友的身份。
那是我回賀家有小半年了,正巧碰上過生日。
賀愉的朋友依然討厭我。
他們起鬨著,說:「要不要比比才藝?江預你也參加吧。」
我當然不願意。
我跟著我媽,雖然後面生活稍微好一些了,但仍是沒有閒錢去學習藝術的。
相形見絀。
那時候最是容易胡思亂想的年紀,我切切實實是感受到了有些難堪的。
他們起鬨的時候,賀惟就站在一邊。
但他並沒有說話,而是默認了這種行為。
付子意是唯一一個站出來的人,他單手插兜,沒什麼正形地說:「加我一個唄。」
他選了彈鋼琴。然後我聽到了從小到大,最難聽的一段鋼琴曲。
但我仍然覺得他彈鋼琴的樣子是酷的。
因為在他坦然接受那些鬨笑聲後,就沒人再來糾纏我要我表演才藝了。
後來鋼琴彈完了,他不知道從哪端了盤小蛋糕過來,遞給我:「那群少爺小姐真是有夠無聊的。」
我點點頭,表示贊同。
又小聲跟他說:「謝謝。」
我知道他是來給我解圍的。
他似乎是被我認真的樣子逗笑了,單手撐著腦袋,湊近我同樣小聲道:「其實我也不喜歡他們。」
於是我交到了我來到南城的第一個朋友。
後來我才知道,他家是書香門第,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到他這基因突變了,一點書卷氣都沒有。
反而有點渾不懍的痞氣。
再後來就是我跟賀家決裂。
我一意孤行回了南城。
卻沒想到,沒多久,我在南城又遇見了付子意。
他沒聽從家裡的安排出國留學,而是考了南城的大學,報了心理系。
後來又毫不意外地,成了我的心理醫生。
我再問起他跟賀惟的關係時,他只是輕描淡寫了一句:「絕交了。」
那時候陽光正好,他手撐在我肩上,笑得燦爛:「放心,哥們永遠站在正義這一邊。」
29
付子意每年都會給我過生日。
我剛開始搬到南城的時候,正是我心理情況最糟糕的時候。
我排斥所有人。包括付子意。
所以他每次來的時候,都是提著一大堆東西,蹲在門外等我。
我冷心腸了幾回。
直到有一次,我加班,回來得很晚。
外面下著暴雨,連帶著這間房子的走廊也昏暗潮濕。
付子意可能是累了,靠著牆壁就睡了。
走廊頂上那盞燈年歲悠久,只有一點點亮,照在他安靜的影子上。
那一小片的燈光似乎觸動了我心底某片柔軟的角落。
於是我把鑰匙給了他。
讓他下次來別在門外等了。
但付子意很少會突然出現。他一般只在固定的時間,拎著一大堆東西,填充我的冰箱。
還有就是生日這天。
我剛來南城的時候,沒有朋友,第一個生日就是我們倆一起過的。
他知道我要去看我哥,所以一般只有晚上會來。
賀惟不知道付子意對我來說有多麼重要。
他什麼也不知道。
30
付子意回了廚房,他顯然是不想看見賀惟。
我拎著賀惟帶來的禮物,巡了一圈,最後彎腰把它放在了書桌旁的地上。
出來的時候,發現賀惟正蹲在地上,想摸嘬嘬。
但嘬嘬一反常態地,擺出防禦姿態,沖他哈氣。
我走過去,把嘬嘬抱了過來。
空氣有些尷尬。
我和賀惟其實沒什麼話講。
賀惟沒話找話:「這是你養的貓?」
我覺得他的問題有些奇怪。
這是我家。嘬嘬當然是我的貓。
我「嗯」了一聲。
他又問道:「你什麼時候還養貓了?」
那很久了。
我養嘬嘬的時候,還不知道自己是被抱錯的呢。
久到嘬嘬現在都是只老貓了。
我給嘬嘬順毛,平靜道:「忘了。」
賀惟還想說什麼。
但門鈴響了。
許知意抱著一束滿懷的鮮花,笑意盈盈地沖我開口:「好久不見,生日快樂啊小魚!」
31
許知意是我的筆友。
很早之前,我寫過篇小說。
裡面記錄了一些我和我哥發生的小事。
沒什麼人看。
少年時的心事青澀又普通。
但知意有很認真地看,也會和我討論。
所以我們加過聯繫方式。
後來那本小說爛尾了,我也沒再寫過這種不切實際的東西。
再次看到她的消息,是為了寫遺書,所以登錄了以前的舊郵箱地址。
她給我發了很多消息,最新一條是幾天前,她問我最近過得還好嗎?
我回復了她,並告訴她我以後不會再寫了。
她問我:【為什麼?是生活有什麼不順利的地方嗎?】
我當時並沒有想太多,我沒想過我們會見面,便沒撒謊:【生病了。】
我沒想過她會來找我。
窗外的月光明晃晃灑進來,她的笑容燦爛,眼睛在發亮。
我有點驚喜,笑著張開了手,等她撲進我的懷抱。
賀惟在一旁看著,眼神似乎有些困惑。
知意眨了眨眼睛,靈動道:「這是你哥嗎?長得好帥啊。」
我一愣,下意識反駁道:「不是。」
32
「這是你哥嗎?長得好帥啊。」
這句話是真的曾經我朋友第一次見我哥時說的話。
是我哥,不是別人。
我沒想到知意還會記得那些無聊的劇情。
賀惟難得有些安靜,只是一瞬不瞬地盯著我,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付子意適時端著熱好的飯菜走了出來:「行了,吃飯吧。」
知意是個很陽光開朗的姑娘。有她在氣氛熱鬧了不少。
雖然我們幾乎不見面,但她並沒有生疏。
她問起付子意名字的時候,嘴裡重複念了幾遍,突然轉過頭,像是發現了什麼新大陸,眼神亮晶晶地看向我。
我被她看得心裡一跳,唯恐她說出什麼不合時宜的話。
但她看著我,還沒來得及說什麼,眼神逐漸有些驚慌:「你流鼻血了小魚。」
我下意識跑向了洗漱台。
付子意立刻跟了過來。
他抽出紙巾墊在我鼻子下面。
我沒忍住抬頭看他。有些擔心怕他發現了什麼。
可是辯解的話到嘴邊,又突然忘記說出口了。
我愣愣地看著他。璀璨的燈光下,他的眼睛像漂亮的寶石。
我突然意識到,我們見面的次數已經開始進入倒數了。
付子意也在看著我。
他的眼神欲言又止,但說出來仍然只有冷靜的兩個字,他說:「低頭。」
我乖乖照做。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等我出來時,桌上的菜已經有些涼了。
知意擠在門口,擔心地看著我:「你的病還沒好嗎?」
我朝她笑了笑,撒了這個晚上第二個謊,我說:「沒事,這可能最近熬夜有點嚴重。」
知意摸著我的手,多愁善感道:「好吧,早知道來的時候就給你買點補血的了。」
我正想含糊過去,旁邊賀惟突然冷不丁開口:「什麼病?」
我敷衍道:「沒什麼,一點小毛病。」
賀惟想了想,道:「那過兩天家裡體檢,你跟我們一起去。」
我拒絕:「不去。」
賀惟皺著眉,不悅道:「不行,家裡有家族病史,你知不知道你剛剛的樣子……」
「夠了,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有分寸,」我打斷他的話,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先吃飯吧,不然飯涼了。」
賀惟氣得踹了一腳牆壁,冷聲道:「隨便你。」
33
其實不想去想的,只是好像總是會不可避免想到那些。
那時候還是在賀家,有一次流感。
家裡大部分人都中招了。
賀愉嫌藥苦的時候,賀惟很有耐心地買了糖哄她。
還給她熱了牛奶。
「乖乖睡一覺就好了。」
那是我長這麼大,第一次覺得藥是苦的。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又會突然想起這件事。
也許只是不被在意的人也會彆扭地希望被在意一次吧。
34
吃完飯,付子意從冰箱裡取出蛋糕,是一個只有四寸的巧克力小蛋糕。
許願的時候關了燈,蛋糕上點燃的蠟燭只夠我模糊看清對面付子意的臉。
蠟燭一寸寸燃燒,我望著付子意,突然有些失神。
他也在看我。
黑暗中,燭火在他的眼睛裡跳躍。
在蠟燭燃燒完的最後一刻,我輕輕閉上了眼睛,開始許願。
忘了我吧。
35
從房間出來的時候,付子意已經洗完了碗。
他坐在沙發上,拿著遙控器調試著頻道。
賀惟在他旁邊坐著。
我聽見他問:「她不愛吃芒果了嗎?」
付子意面無表情「嗯」了一聲。
賀惟又問:「為什麼?她以前不是挺喜歡吃的嗎?」
付子意手上動作不停,沒分一個眼神給他,只是平靜道:「江祈去世那天,給她帶了芒果蛋糕。」
賀惟的背影一僵,沉默了許久,才聽見他低聲問道:「那她怎麼沒說?」
付子意像是突然有些好奇,瞥了他一眼,卻又在看見他的表情之後,嗤笑了一聲:
「江祈葬禮你不是也在嗎?你現在擺這副無辜的樣子給誰看?」
36
我哥留下的東西很少。
他死的時候,書包里還放著比賽要的資料,和一些學校要寫的作業。
剩下的,是他帶給我和賀愉的禮物。
我的禮物是一本跟我哥說過的文學作品,和一小塊的芒果蛋糕。
那塊蛋糕早已摔得稀碎。
我媽把它砸向我的時候,是付子意手按著我的額頭,替我擋了一下。
他當時還生著病。
原本我是要去醫院看他的。
結果到最後,還是他來找我。
我蹲在地上,把地上的芒果胡亂塞進嘴裡的時候,是付子意掰開我的手,制止了我。
那時候我孤立無援,好像所有的人都在指責我。
只有付子意抱住了我,告訴我:「別怕。」
我才終於哭了出來。
我緊緊抱著付子意,崩潰道:「付子意,我沒有哥哥了,我以後再也沒有哥哥了。」
付子意半跪在地上,他拍著我的背,堅定道:「還有我呢,以後我護著你,行不行。」
而那時候,賀惟又在哪裡呢?
他忙著安慰受驚的賀愉,甚至不敢讓她看到我哥的屍體。
付子意說得並沒有錯,賀惟,又或者是賀先生,賀太太,但凡他們有一個人願意分給我一點關注。
他們都不會不知道,我為什麼不吃芒果。
可偏偏他們就是沒有。
既然如此,又何必故作體貼,非要稀里糊塗見一面呢?
多此一舉。
37
付子意並沒有待多久,把電視調到他滿意的頻道後,他就準備走了。
「走吧,她明天還要上班,別煩她。」
賀惟想要反駁,最後卻啞口無言。
他對我一無所知。
我送他們下去,正要上樓的時候,賀惟突然叫住了我。
他問我:「你還在怨恨我們嗎?」
天色漸晚,夜色正濃。
我轉過頭,有些奇怪地看他。
我們都明白他說的是哪件事。
可是如果不是他們非要把我接回賀家,賀愉不會因此心生嫉妒,想要報復我。
我好好待在南城,不會遇見這些對我而言壞到徹底的人。
我哥不會因我而死。
我哥的死他們有一個人無辜嗎?
他們騙我的時候,有想過我哥對我來說,是多麼多麼重要的人嗎?
兩年多的時間,七百多個日夜,他們可曾有一絲良心不安?
他們擔心賀愉會被譴責,被傷害,於是捏造謊言,任由那些痛苦、謾罵、指責都向我傾斜。
而他們冷眼旁觀。
所以我不應該怨恨他們嗎?
我不可以怨恨他們嗎?
賀惟就那麼固執地仰頭看著我,仿佛一定要一個答案。
我把手揣進口袋取暖,看著他的眼睛,平靜道:「沒什麼恨不恨的,你們沒那麼重要。」
說完,我轉身就走。
「其實這些年安安過得也很不好。」賀惟在我背後喊道,「其實你也察覺到了吧,你們當年被抱錯的事情,媽媽也許並不是不知情。」
賀惟是懂得用三句話留住一個人的。
我站在過道窄窄的台階上,花了幾秒鐘決定聽他講完。
「媽媽小時候對安安很不好,在我有限的記憶里,她似乎很討厭安安,她不會對她笑,總是對她發脾氣,有時候還會打她。
「小時候我不明白媽媽為什麼要這樣做,爸告訴我說,這是產後抑鬱,我似懂非懂。
「安安比我還小,她更聽不明白,但她比我懂事,她從來不哭不鬧,也很少發脾氣,總是帶著笑臉,小心翼翼討好每一個人。
「後來好不容易媽媽才終於從心裡接納了她。但你來賀家之前的一天晚上,我卻聽到爸爸媽媽兩個人在吵架,爸問媽媽為什麼要偷偷把孩子換掉。」
這還是我第一次聽到關於賀愉過去的隻言片語。
在這隻言片語中,似乎能窺見她過得也並不好。
但我並沒有接話。而是倚著牆,準備聽聽他答非所問說這麼一大堆,是想幹什麼。
可賀惟就這樣仰頭看著我,沒再繼續說下去了。
秋風蕭瑟,江城今年的秋天比往年任何一年都要冷。
我攏了攏身上的外套,準備他再不說話,就回去了。
「你能不能別恨她?」
賀惟這樣問我。
這麼多年過去了,他還是這樣天真。
我眨了眨眼睛,突然有些好奇地問道:「你很討厭我嗎?」
賀惟似乎沒想到我會這麼問,他否認道:「當然沒有。」
「那為什麼你每次語氣跟我稍微好一點講話,都是在讓我讓步呢?」
賀惟講不出話了。
我轉身就走。
賀惟在我身後不死心地喊道:「可是你過得比她幸福,不是嗎?」
38
察覺到有人跟著我上樓梯的時候,我以為是賀惟。
我有些不耐煩地轉頭,想趕人。
卻猝不及防看見了去而復返的付子意。
他穿著黑色的外套,眉眼清晰,手裡拎著一袋藥。
樓梯間的燈光慘白,照耀在他的身上,顯得有些冷清。
他似乎並沒有要跟我回去的意思,只是把手裡的藥遞給我:「早點回去,外面冷。」
如果我足夠細心的話,就能分辨出,這滿滿一袋藥,裡面裝的都是那天醫生給我開的。
但現實並沒有。
我接過藥,往前走了兩步。
忽然又轉過身來,喊了一聲他的名字:「付子意。
「我站你這邊。」
他好像讀懂了我的隱喻。
付子意就穩穩地站在那,仰頭看我,輕輕笑了一下:「我永遠站你這邊。」
39
第二天送走知意,我回到律所工作,完成之前交接的收尾工作。
在我確診的第二天,我就把辭呈遞了。
上司一開始覺得有些可惜,勸了幾句。
但我生病的事,我並沒有瞞著他。
知道這件事後,上司便沒再說什麼了,當即批了,讓我儘快交接完回去治病。
我並沒有掃興地說我已經打算死了這種話,只是說好。
交接的進度很快,同事也很配合。
只差最後一個案子,需要我開庭辯護。
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
只是最後庭審結束出了點小問題。
我只是蹲下和我當事人五歲大的女兒說了會兒話。
再站起來竟覺得有些眩暈。
蘇倪扶著我,剛還在有說有笑,聲音卻在某一瞬間戛然而止。
好像有什麼東西滴落在地上。
我聽見蘇倪焦急的聲音:「江預!你怎麼了?」
40
病情惡化比我想像中要快。
蘇倪端著粥走進病房的時候,我正在電腦上敲著我還沒寫完的電子遺書。
「你打算怎麼治療?」蘇倪問我。
「做手術唄,保守治療太折磨人了。」我笑得沒心沒肺。
想了想,又匆匆叮囑道:「這件事先別告訴別人。」
蘇倪不解:「你家裡人也不說嗎?」
我頭也不抬道:「姐姐你記錯了,我沒有家裡人。」
蘇倪輕輕拍了我一下。
我有些疑惑,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就看見了站在門口沉著張臉的賀惟。
「你當我們都死了是嗎?」
我有點煩,問他:「你怎麼在這?」
賀惟壓著脾氣走過來:「賀愉她媽生病了,她一個人處理不過來。」
我「哦」了一聲,沒再說話了。
賀惟又問:「你什麼病?怎麼還要住院?」
「流感。」我面不改色道。
賀惟瞪了我一眼:「你騙傻子?」
「誰規定的流感死不了人?」
「你非得不好好說話是嗎?」
我們沒吵起來,因為他的手機響了。
電話那端,賀愉的聲音傳過來:「哥,你去哪了,我沒看見你。」
賀惟吐了口氣,語氣緩和下來:「我有點事,晚點過去。」
掛了電話,賀惟的表情對上我,又有些生硬:「你最好是沒什麼事。晚點我讓醫生來給你檢查。」
我懶得搭理他。
他想了想,又說:「你要不要去看看她媽?」
我沉默了會兒,道:「沒什麼好看的。」
我又不是醫生,沒多大用處。
她身邊有人陪,去了也只是互添不快。
想來想去,不去最好。
但我沒料到我媽會過來。
她顯然也聽見了那些話,生氣道:「有些人養了十幾年又怎麼樣?還不是養不熟。走吧,我以後死了也用不著你管。」
而我低著頭,沒說話。
41
賀愉扶著我媽走後,賀惟卻沒有跟上去。
他一直站在我的床邊,許久,他問:「你為什麼不講話?」
好奇怪的問題。
42
離職後沒事幹,蘇倪不知道從哪聽的迷信,非得拉著我去求平安符。
寺廟裡有求籤的。
我覺得好玩,搖了一個。
竹筒里掉出來的簽子,卻寫著下下籤。
蘇倪不太高興,說:「這不準的。」
我笑了笑,附和道:「對。」
只是回家的時候,心裡總有些不安。
隔壁住了很久的鄰居搬走了。
阿姨走之前還做了一大堆吃的送給我,念叨著:「你一個小姑娘,要照顧好自己,別老吃外賣,看看都瘦成什麼樣子了。」
走廊的燈換成了明亮的黃色暖光燈。
我盯著那盞看著就不便宜的燈看了一會兒,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下一秒,隔壁的門被打開,賀先生從裡面喜笑顏開走了出來。
我眼皮一跳。
「小預,怎麼回來得這麼晚?」
我沒說話,只是莫名想起早上中的那支簽,竟然覺得也不是不准。
「阿姨燉了湯,進來一塊喝點吧。」
我掏出鑰匙開門,背對著他道:「不用了,我吃過了。」
43
在樓下見到賀惟的時候,蘇倪正一邊說著我的手太冷了,一邊扣著我的手塞進她口袋裡。
不知道又是哪裡惹這位大少爺不高興了,他樣子像是來興師問罪的。
「那天不是讓你等我嗎?你為什麼不等我。」
我想了想,才想起來是在醫院那天,他說要帶我去做個全身檢查。
可蘇倪後來跟我說,他一直忙到晚上,才想起去我的病房看一眼。
「等你什麼?等你一時興起想起我嗎?」
我望著他,嘴角那一丁點笑意也沒了。
也許是理虧,賀惟面色難看,但並沒有發火。
他又問:「賀氏指定給你的那個案子為什麼不接?那個又沒多麻煩。」
果然是這樣。
蘇倪在一旁嘲諷著開口道:「那案子一開始賀總不是給的賀愉賀律師嗎?怎麼,賀律師要照顧生病的母親,騰不出手來你想到江預了。」
賀惟大概是聽不得人忤逆他,冷聲道:「這是我們的家事,還輪不到你管吧。」
「姐姐才是我挑選的家人。」我盯著賀惟的眼睛,一字一句認真道,「倒是你,賀惟,以後別拿別人不要的垃圾丟給我。」
「那案子多少人想要還沒有——」
「差不多得了吧賀總。」蘇倪冷下了臉,「行業里隨便打聽打聽誰不知道,賀愉從實習起,賀式集團就明里暗裡幫襯了不少。賀總口中這樣難得的案子,給她送了不少吧。
「說什麼親哥,江預剛出來實習那會兒,被人欺負,受人白眼的時候,可一點沒靠著您。」
賀惟直直地看著我,講不出來話。
我們都知道,蘇倪說的是實話。
44
廚房裡,蘇倪一邊做飯,一邊念叨吐槽。
「什麼人啊,幫著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妹妹欺負自己的親妹,真是腦子有坑。」
我想上去幫忙,被她趕走:「你給我好好待著,這種事情還不需要你插手。」
於是我倚在那個熟悉的門框位置,安靜地聽著她講話。
蘇倪的話要比付子意多一些。很少停頓。
偶爾罵順嘴了,也會說:「付子意這買的什麼雞蛋,蛋殼怎麼會跑碗里?」
我失笑。
像是不經意間地,蘇倪突然說道:「不需要他們的假好心,我這幾天托我爸,找了他戰友的關係,聯繫到了這方面的專家。我們好好治病,把他們拋得遠遠的。」
我側著頭看她,就那樣望著她,有點像撒嬌:「不要,姐姐,我好累啊。」
蘇倪不知道我過去發生的那些事,她問我:「為什麼?」
我不想說,說起來又是長篇大論,太麻煩。
「那你的付醫生呢?你連他也不要了嗎?」
蘇倪這樣問我,我又不知道怎麼回答了。
45
第二天我是被敲門聲吵醒的。
我幾乎清晨才睡著。夜裡胃疼得反覆,吃了藥好像也沒什麼作用。
一直反反覆復地發作。
好不容易早上才好點。
但沒睡兩個小時,就被吵醒了。
我打開門,是賀竟。
他像看不見我糟糕的臉色一樣,關懷道:「阿姨做了早餐,一起吃點吧,不吃飯對胃不好,年輕時不好好養著,老了要遭罪的。」
老實說,我很煩這樣。
既然已經決裂得徹底,就沒有必要再有任何聯繫。
但他卻樂此不疲,總幹些讓人心煩的事情。
我想關門,卻被他拿手擋在門口。
「小預啊,我知道你還在怪我,那件事爸做得有錯。但你給我一個補償的機會行不行,你不能一直不理爸爸吧。」
我說:「讓開。」
他不肯:「爸爸媽媽搬來這麼多天了,你一頓飯也不肯跟我們吃。過去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了,爸媽老了,你別跟我們置氣了。」
我忍了忍,沒忍住:「行啊。」
46
鄰居家我來過幾趟,再來卻有些變樣了。
賀竟指著朝南的那間臥室,笑眯眯構思道:「等你搬過來跟我們一起住了,就睡那間房間。那房間光線好,透亮。」
而我溫吞地喝著碗里的湯,思索著該怎麼做才能讓他們離我遠點。
「湯味道怎麼樣,這可是你媽特意早起親手燉的。」
我回過神來:「你說什麼?」
賀竟卻以為我是感動到驚呆了,他又重複了一遍:「這是你媽親手燉的,燉了兩個多小時。」
賀太太推了他一把:「別說了。」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感覺我剛剛喝下去的不是湯,而是毒藥。
胃裡好像被人拿了什麼東西翻攪,我沒忍住,對著垃圾桶全吐了出來。
賀竟和賀太太的臉色頓時變得難看。
賀太太拿了水和毛巾,想遞給我,被我一把打翻。
「你們這種過家家的親子遊戲玩夠了沒有?你們要是同情心泛濫了,能不能去煩賀愉?能不能別來煩我。」我很是煩躁。
賀太太有些愣地蹲在原地,臉色蒼白。
「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站起來,用著尖酸刻薄的詞語,冷笑道:「誰知道你什麼意思?你永遠這樣,想換掉小孩的時候,就能眼睛都不眨把小孩扔了。」
「夠了。」賀竟怒道。
我沒管他,只是自顧自發泄道:「你想養就養,不養就丟掉,全世界最自私的人就是你。」
啪的一聲,賀竟的巴掌重重地甩在我的臉上。
「你怎麼跟你媽說話的?」
時間仿佛靜止了,也許是生病的緣故,反應變得遲鈍,我竟然沒能躲開。
賀太太滿眼震驚,她率先反應過來,去打賀竟:「你在幹什麼?你怎麼能打她?」
我下意識摸了一把臉,摸到了一點血。
嘴角好像破皮了。
可是只是嘴角破皮,會流這麼多血嗎?
好像又流鼻血了。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終於後知後覺感受到,臉色火辣辣地疼。
「怎麼會,我沒用多大力的。」
賀竟喃喃道,下意識想來扶我,卻又突然反應過來,把手往後縮。
賀太太拿了紙巾,想來替我擦掉。
我後退一步,躲開了。
好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