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歲那年,我釣魚釣到了一個少年,我叫他小魚。
我們朝夕相伴,日日玩鬧。
我將他視作會背我出嫁的哥哥。
他承諾以後就是我的人。
後來他離家參加科考,許諾會回來參加我的及笄禮。
直到爹娘身死,家破人亡,我都沒等到他。
我流落京城,他居高臨下地出現在我面前。
原來,他是六皇子啊。
1
我爹是縣城首富,卻只生有我一個女兒,又不知為何和族裡斷了親。
爹娘日日憂心我以後被人欺負。
在我八歲那年,爹給我和縣城唯一的趙秀才家的長子定親。
趙秀才家五個兒子,日子過得緊巴巴。
兩家訂親,我家得了名,他家得了利,皆大歡喜。
爹覺得給我找了個好靠山,心裡的大石徹底放下,無事可做,便日日帶著我去河邊釣魚。
他技術不行,我耐心欠奉,我們爺倆日日空手而歸。
但我們風雨無阻,無他,有錢有閒。
臘月初八,我凍得哆哆嗦嗦。
「爹,凍凍,冷冷,死死,歸否?」
爹打著哆嗦,咬緊牙關,拒絕道:「我跟你娘打賭,一定釣一條魚回去,不然就得給她買容華坊那套新頭面!」
他執迷不悟,我知難而退,利索地就要收線回家,一拉魚竿。
「咦?」
拉不動!
「大魚!」
爹聽到我喊聲,立刻扔下魚竿搶過我手裡的魚竿。
「好女兒,魚借給爹,下次給你把全縣城所有的糖葫蘆都買回來!」
聽到報酬,我便痛快地將魚竿遞給他。
經過一番死拉硬拽,終於在水面上看到了那條差點累死我爹的大魚。
「爹爹爹爹,死死死死死……」
「我還沒死!」
爹吹鬍子瞪眼,將那條「大魚」拖上了岸。
那是個少年,緊閉著眼睛,臉色凍得鐵青,卻難掩精緻的眉眼,穿著雪白的裡衣,沒穿外裳,看起來比我略大一點。
「爹,他死了嗎?」
爹蹲下身,摸摸他頸側,驚喜道:「還活著!」
說罷忙不迭地脫下外袍裹在他身上,一把將他撈到背上,呼哧呼哧就往家裡跑。
一邊跑還一邊囑咐我:「泠兒,你快去請大夫,為父先帶他回家!」
我家在城東,靠近河邊,比直接去醫館近得多。
我自覺承擔起救人一命的重擔,大冬天跑了滿頭汗,將醫館的老大夫拽得呼哧亂喘,才在一刻鐘內回了家。
老大夫醫者仁心,我爹出錢出藥,終於將少年從閻王手裡搶了回來。
他醒的時候是在三天後。
這三日內,我一直坐在他的榻邊。
終於等到他睜開眼,我立刻伸過頭去,看著他黝黑的眼睛,突然有些發慌。
於是早就準備好的話就亂了。
「我是你的恩人,以後你……」
我原本想說:是我救了你,你以後都得聽我的話。
看著那精緻的眉眼,我嘴一禿嚕,脫口而出的是:「是我救了你,你以後是我的人了。」
他聽後沉默一會,嗓音沙啞卻溫柔地吐出一個字:「好。」
媽耶,我賺了!
2
少年醒了,日日見好,不出半月,已經能下榻。
我爹問他籍貫姓名,他沉默半晌,回道:「家裡窮,父母都不在了,餓了好幾日沒辦法想去河邊捉魚,不小心跌進了水裡。」
說罷還跪到地上,磕了三個響頭。
「多謝尹老爺救命之恩。」
我急得在一旁跳腳。
「是我,我救了你!」
他起身對我深深一禮。
「多謝小姐救命之恩。」
我心滿意足,少年對我百依百順,我很滿意,愈發喜歡纏著他跟我玩。
我爹觀察他幾日,覺得少年溫文爾雅,性子和順,正好能幫我改改上躥下跳的性子,加之我才八歲多,便放心地讓我們玩在一處。
他說他家裡沒人了,我爹和我救了他,求我爹賜名。
我爹給他起名尹安和,寓意以後平安和順。
我卻只願意叫他小魚。
他是我釣上來的第一條魚啊。
小魚和我一同玩樂兩年,爹請了個先生教我讀書,也將小魚送進了學堂。
我哭得聲嘶力竭,還是沒能讓爹改變主意。
小魚的功課很好,每次旬考,都是學堂第一。
我的功課很差,學了兩年,還是背不下女戒,算學也一塌糊塗。
為了不被爹打,我只能求小魚幫我補課。
那日陽光正好,小魚便在涼亭里教我算學。
我正算不明白心裡煩躁時,一聲怒喝傳來:
「身為我的未婚妻,你怎可與別的男子這樣親密?」
抬頭看去,是趙秀才的大兒子,那位我久未謀面的未婚夫,趙揚志。
趙揚志見我抬頭,寬宏大量地指著我身邊的小魚說道:「不如你將這小廝送給我,既全了你的名聲,也能在你沒進門前替你照顧我,讓你安心,怎麼樣?」
小魚突然起身,來到我面前,跪到地上,可憐巴巴地說道:「小姐,你說過我是你的人,求你不要趕我走。」
他從來沒這麼對我說過話,但我覺得這樣的他很有意思。
「這小廝言行無狀,我不能讓他留在你身邊!」
「不如你將他給了我,我替你管束。」
我看向趙揚志,才發現他竟直勾勾地盯著地上的小魚,臉上裝出一派義正詞嚴,眼睛裡卻閃著貪婪的光。
我上前一步站到小魚前面,擋住趙揚志那噁心人的目光。
「你誰啊?怎麼隨便跑到別人家開口就要人啊?」
這時我爹和他爹也終於逛了過來。
趁著他還沒看到,我率先告狀。
「爹,這人不知道是誰,忒不要臉!開口就要安和哥哥去給他當小廝!」
3
那天趙揚志直到離開我家都沒再抬起頭。
這件事我沒放在心上,繼續過得沒心沒肺。
爹娘把小魚當成親兒子般,外面卻招來許多風言風語。
更有族裡人在家門口指桑罵槐,說我爹便宜了外人,斷子絕孫。
母親怕趙家也多想,便想將小魚收為義子,讓他住在外院不再與我玩鬧。
可是小魚不答應。
他跪在爹娘面前,一頭磕到地上。
「我流落至此,實為奸人所害,不敢拖累恩人。」
爹娘和我都是第一次聽他提到這件事,當即大驚,問道:「是誰這樣無法無天,竟敢傷人性命!」
小魚搖搖頭,不肯開口。
他只是摸摸我的頭髮,對爹娘許諾:「泠兒是我的救命恩人,我這條命都是她的,二老放心,只要我活著一日,必定護她周全,絕不會牽連到她。」
我抬頭勾住他摸我的手問:「但是我想你做我哥哥。」
他只含混地說道:「我並不想……」
不想什麼他沒說下去,但爹娘好像又明白了什麼。
那天之後,他更用功地讀書。
小魚的功課一直很好,一年後中了童生,第二年竟然就成了秀才。
為了參加鄉試,小魚離開尹家。
我和爹娘一直將他送到城外。
他摸我的頭,被我拍開。
「我都要快要及笄了,你不要再把我當成小孩。」
小魚目光溫柔,安撫我道:「我考完就回來,等我……」
一句話說了半截,小魚轉身離開。
我忍不住朝他大喊:「誤了我的及笄禮,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他回身朝我擺手,答應:「好。」
可是及笄禮那日,我沒等到他。
算著日子,他早就該回來了,爹不放心,派了人去尋他,也只打聽到他考完就離開了,自此杳無音信。
我日日去城門口等他,卻一直沒能等到。
及笄禮那日,娘給我梳髮髻。
「從今兒起,泠兒就是大人了。」
「可以嫁人了。」
我的眼淚卻控制不住地往下落。
我抬起頭,問娘:「娘,你說小魚是不是當了大官就不要我們了?」
「我要是嫁人的話,他會不會來給我送嫁?」
我沒有哥哥,小魚來了以後,我就一直幻想,我出嫁那天,他陪在身邊,和我一起邁出尹家大門。
忽而門外吵嚷起來。
心臟突突突地跳了起來,我站起來就往外跑。
是不是小魚回來了?
他答應了要給我帶及笄賀禮,如果是他,應當是回來第一時間就要給我送過來的。
全府上下都知道我多盼著他回來,應該是下人們都在替我高興呢。
我打定了主意,這次一定不那麼快原諒他,如果禮物合我心意,那我就氣三日,若是不合我心意,那……我就氣五日!
心念百轉,我卻跑得飛快,娘想拉我都沒拉住。
她追著我出來,我卻停在院門口。
「你這孩子,怎麼這麼毛……」
話卡在半截,我的胳膊被拉住,一股巨力將我拽到身後。
可是已經晚了,一群衙役將我和娘圍在中間。
爹在不遠處被按在地上跪著,今日來的賓客圍在四周,被衙役擋在外面。
縣令站在廊下,高抬著頭,趾高氣揚地宣布:「尹氏酒坊,售賣假酒,草菅人命,罪不容誅,押走!」
爹被兩個衙役拉著往外拖,我掙扎著想去攔,卻被娘死死拉住。
爹一直看著我,朝著我喊道:「泠兒莫怕,爹很快就會回來的,照顧好你和你娘。」
「爹!」
我想過去拉住他們。
「不是我爹做的,你們放了我爹!」
縣令冷笑一聲:「執迷不悟!」
他一揮手,命令道:「給我查,掘地三尺也得把罪證給我找出來!」
眾衙役領命而去,縣令繼續說道:「尹家謀財害命,罪大惡極,現查封尹家府邸及其名下產業,待到調查清楚,一併處置!」
「把人都趕出去,拒不離開的一概以妨礙衙門辦案論處!」
緊接著就有人來驅趕我們,娘將我護在懷裡,被推搡著朝大門的方向走。
站在大街上,我哭著問娘:「為什麼會這樣?」
娘搖搖頭。
她也不知道,不僅僅是娘,即便是爹,恐怕也想不通。
酒坊是家裡世代經營的,酒是自家釀的,有固定的老師傅,都是干老了的,萬不可能出紕漏。
唯一的新人只有趙家的一個親戚,但趙家沒有理由……
娘拉著我的手,來到趙家門前。
4
定親那年,爹給了趙家一筆錢,算是資助未來女婿和幾個弟弟讀書。
爹錢給得大方,趙家收得也不含糊,幾年下來,他們日子過得不錯。
昔日的茅草屋已經重修,青磚黛瓦,屋角飛檐勾連,竟然比我們尹家更像首富。
趙揚志和他爹已經守在門前,看見我們,嘴角含笑地將我們請進門。
可是剛一進門,父子兩人就變了一副嘴臉。
「我們趙家也不是不念舊情的,昔日兩家有親,尹家落難,我們自不會袖手旁觀。」
說著掏出一個錢袋,看那樣子,裡面也就三五兩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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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揮手將遞到面前的錢袋拍開,質問道:「酒坊的事是不是你們做的?」
本來還掛著虛偽笑意的兩張臉沉了下來。
「我們好意幫忙,你們竟想將此事栽贓誣陷到我趙家身上,既然如此,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說罷一群家丁圍了過來。
娘的聲音變得尖利:「若不是你們背後搞鬼,哪來的錢修房子、請家丁?」
可是趙家父子沒有回答,只有家丁將我和娘按在地上。
趙揚志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你們若是不來,還可以留得性命,若是乖乖拿著銀子離開,我也可以放你們一馬,可你們既然猜到了,那就留不得了!」
我死死瞪著他,「為什麼?」
趙揚志彎下腰,掐著我的下巴。
「你要是乖乖把那小廝給了我,何至於此?」
「要怪就怪你自己,整日和別的男子廝混,卻對我不屑一顧,我再不想法子,尹家的家產真就要落到旁人手上了!」
「尹泠,這都是你逼我的!」
他貪戀地盯著我,「可惜了這張臉了。」
隨即狠狠甩開我。
「給我打,打死為止!」
娘將我護在身下,我隱約聽到旁邊趙家父子的對話。
「等這件事了了,你與縣令千金儘快成婚,免得橫生枝節。」
「是,爹你放心,縣令說了,這件事是上面的意思,我只是提了提尹家,決定是他自己下的,牽連不到咱們身上,倒是他自己,萬一被人知道怕是要仕途不保,他比咱們更怕出差池。」
「還是志兒你想得透徹。」
後來,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我再次醒來,是在城外的亂葬崗。
旁邊躺著渾身是血的娘。
「娘!」
她卻打斷我,喘息道:「泠兒,我有件事必須告訴你。」
「泠兒,你不是我親生的。」
「我和你爹當年一直沒有孩子,族裡的人虎視眈眈,想逼你爹過繼族中子侄。你爹和我知道他們的心思,無非是貪圖家產,自是不願。」
「百愁莫展之際,你爹在河岸邊撿到了你。我和你爹都覺得你是河神賜給我們的孩子,恰好那時候我身體不適,休養了幾個月,便謊稱是有了孩子,將族老們瞞了過去。」
娘突然死死抓著我的手。
「沒告訴你是我們的錯,當年你襁褓里的東西我和你爹埋到了祖墳東邊那棵樹下,你去挖出來,找你爹娘去,或者……去找安和……」
娘咳了一下,喘息半晌才繼續說道:「讓他,讓他護著你……」
我腦子裡一片空白,拉著她的手。
「我不去,我不要,我只要你們。」
我想將她扶起來。
她卻突然開始劇烈喘息,胸口像是有個風箱一般。
「娘,你怎麼了?」
她說不出話,開始輕輕咳嗽,緊接著一大口血咳了出來。
「娘,你說話,你別嚇我。」
可是她已經說不出話,只是溫柔地看著我。
我害怕地將她摟在懷裡,不住地告訴她:「娘,你堅持一下,天亮了我就帶你去找大夫。」
我從沒覺得黑夜這麼漫長。
娘一直看著我,聲息越來越弱。
太陽撕破黑夜投來第一束光灑在她臉上的時候,那縷在我耳邊存在了十五年的氣息,徹底消散了。
我輕聲俯下身子,在她耳邊說道:「娘,天亮了,我帶你去見爹。」
5
我背著娘重新回到城裡。
我要讓爹和娘再見一面。
我賭他們不敢在眾目睽睽之下殺我。
可是還沒到縣衙,我就看到兩個衙役推著車往城外走。
車上是一具破草蓆,裡面躺著一個人。
那人的衣角露了出來,繡著一條小魚,隨著風飄動,像是游在水裡。
那是我及笄禮前給爹衣服上繡的。
爹當時還很吃味,嫌棄我給爹爹繡花都記得小魚。
我當時嬉笑著跑開了,沒有辯解。
我沒告訴他,我繡小魚是因為我覺得自己也是一條小魚,想綴在爹爹的衣角,日日游在他身旁。
爹爹嘴上嫌棄,可是在昨日我及笄禮上,還是穿上了這件外袍。
不知道哪來的勇氣,我背著娘攔住了他們。
「哪來的小叫花子,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