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一點也不好笑的玩笑,同學之間的八卦。
我壓根就不感興趣,只覺得吵鬧。
我終於不用為了假裝「正常」,刻意迎合。
我知道他們在背後叫我「怪胎」,可那又怎麼樣呢?
像正常人一樣讀書,考一個好成績,讓媽媽開心,就是我上學的全部意義。
而考試對於我來說,實在是過分簡單的東西。
四年級,數學老師選拔奧數小組。
給我們發了一本奧數習題。
「你們這學期能把這些學會,就有機會進入奧數小組,參加區比賽。」
我聽錯了,以為他要我們把題全部做完。
於是我用了兩天刷完了題。
他收到書時,眼睛瞪得和銅鈴一樣,「都是你自己做的?」
我皺眉,以為他懷疑我的答案是抄來的,「你隨便翻一道,我可以現場做給你看。」
他不信邪,真的隨便翻了三道題給我。
我當著他的面寫完了計算過程。
那天,我再一次被請家長。
只不過,這一次,老師的態度從未有過的熱情。
數學老師拉著我媽的手,「小荷媽媽,你女兒是個天才!」
媽媽的眼神詭異,還以為老師在說反話。
「小荷絕對是未來的天才數學家,你一定要讓她深耕數學……」
媽媽聽了大概十幾分鐘,才緩緩低頭看向正在用列印紙摺紙飛機的我。
「她是......」
「天才?」
我抬頭挺胸,把紙飛機遞給媽媽,眼神肯定:我,天才!
媽媽接過紙飛機,聲音顫抖,「我的女兒,當然是天才。」
謊話說一萬遍,就成了真。
傻子被誇一萬遍,竟成了天才。
在我的人生最初,每一次遇到挫折,媽媽都無比堅定的告訴我:
你就是最棒的!
當我漸漸長大,逐漸明白了自己不僅不是最好的,甚至連個正常人可能都不如時,又是媽媽一次又一次近乎盲目的相信,撐起了我的內核,讓我從來沒有為自己和別人不一樣而感到自卑,感到怯懦。
所以,我可以直面批評,也能坦然擁抱誇獎。
天才那麼多,為什麼不能是我?
8
數學老師和媽媽提議,讓我從四年級跳到六年級,這樣競賽的成績出來,我就可以以六年級畢業生的身份被本區最好的初中提前錄取。
媽媽心動了,但也並非沒有顧慮,她問我:「班上都是大孩子,小荷怕不怕?」
我想起比我高半個頭的田家寶,揮舞了一下手臂,「不怕。」
於是跳級這件事就這麼定下了。
只等期末考完,我就去六年級。
因為班上只有我被選上數學競賽小組,因此並沒有大肆宣揚。
我放了學,就背著書包單獨去輔導教室。
而在沒注意到的角落,我又一次被請家長,且每天放學都不及時回家的事情,在同學之間傳了很多個版本。
田家寶信誓旦旦的表示,我一定是惹了大事,這才被老師留校懲罰。
為了證明自己說的話的真實性,放學,他偷偷跟在了我身後。
而這一天,剛好我要去醫院複查。
第二天,四年三班的季荷有精神病的消息傳遍了整個學校。
田家寶綠豆大的小眼睛裡,閃爍著惡毒的光芒。
「說實話可不是造謠。」
「精神病還讀什麼書,滾出我們班!」
其他同學也開始紛紛起鬨,「滾出三班!」
「滾出三班!」
無數猙獰的面孔朝我洶湧而來。
他們並不清楚事實真相,也並不想搞清楚。
田家寶就像一個放大鏡,放大了同學們心底的惡,這些惡對準了我這個「弱者」鋪天蓋地而來。
哪怕我一向淡定,這一刻也不由得心生膽怯。
就在無數雙手要摸到我身上,把我拖出去的時候,數學老師氣喘吁吁的趕到了教室門口——
「你們在幹什麼!」
「都想上少年法庭嗎!」
那些伸向我的手像是被燙到,瞬間收了回去。
田家寶笑嘻嘻的迎上去,「老師你還不知道吧?」
「季荷是個精神病!」
「精神病人怎麼能上學呢?」
「我們一起把她趕出去吧!」
數學老師一愣,視線短暫的在我身上停留,繼而大聲呵斥田家寶。
「從哪兒道聽途說的事情也拿來學校散播,你這是造謠你知道嗎?」
田家寶的笑意更深了,「我可不是造謠。」
「昨天我跟著季荷,親眼看到她進了第一人民醫院的精神科。」
「為了確保萬一,我還拍了照片留證。」
田家寶掏出早就準備好的照片,照片上精神科門口的螢幕上,赫然是我的名字。
「你自己說,這是不是你?」
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到我身上。
霎那間,我的腦海里閃過很多畫面——
媽媽帶著六歲的我站在附小門口,她輕聲問我,
「小荷,我們試試讀普通學校,好不好?」
「好。」
畫面一閃即逝,在無數雙或惡毒或疑惑的目光里,我說:「是我。」
媽媽,可能,我又要讓你失望了。
9
我再次失學。
媽媽每天早出晚歸,為了我的事情,在學校和教育局之間來回奔波。
關於自閉症算不算精神病,醫學上其實並沒有定論。
而輕度自閉症的孩子,普通學校原本也是可以接收的。
但媽媽對我病情的隱瞞,和我之前的傷人事件,讓學校要我退學的想法異常堅定。
「自閉症患者,最適合的不是讀書,而是學會怎麼在這個社會上生存下去!」
蔣老師明顯記恨上次的事情,挑起的嘴角滿是輕蔑。
校長對媽媽避而不見,只讓蔣老師全程出面。
不過一周,媽媽的頭髮白了一半。
田家寶和他的父母把事情鬧得太大,家長圈幾乎都知道我隱瞞病史入學的事情。
不僅我就讀的小學要我退學,附近的其他學校也不敢接收。
在趙阿姨上門時,在我面前一直堅強的媽媽終於掉下眼淚。
「……不是故意隱瞞的。」
「我只是想讓小荷擁有正常孩子的教育。」
「我沒有想到……」
趙阿姨摟著崩潰的媽媽,寬慰的拍打她的脊背。
「這哪兒是你的錯,輕度自閉原本就可以進普通小學。」
「是他們壞,不是你的錯……」
就在這時,敲門聲想起,微掩的大門外,站著略微尷尬的數學老師。
「……能進來嗎?」
「我有一點不同的想法,或許能幫小荷。」
「這是小荷在競賽小組裡面的成績單。」
「她學習數學的速度非常快,而且舉一反三,絕對是個天才。」
媽媽疑惑,「這我知道,可又能證明什麼呢?」
趙阿姨卻臉色凝重,「等等,你是說,她在數學方面是個天才?」
「對。」
趙阿姨的眼神亮了。
「對啊!這麼明顯的事情,我怎麼沒想到呢!」
「秀秀,你等著,我回家拿份測試。」
她風一樣的跑走了。
媽媽看的目瞪口呆,「她……這是怎麼了?」
數學老師微微一笑,「因為我們都認為,小荷不是普通的自閉症。」
「是阿斯伯格。」
「又叫天才病。」
10
測試結果出來的時候,趙阿姨、媽媽和數學老師都圍著我又哭又笑。
我看著他們,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滋味。
經常給我塞零食的護士阿姨,教我防身術的骨科叔叔,自掏腰包幫我買書的數學老師,還有一直默默關心我的趙阿姨。
他們的善意就像是天上的星星,點亮了我原本一片漆黑的未來。
激動過後,數學老師最先冷靜下來。
「雖然阿斯伯格不是普通的自閉症,用這個可以說服學校,但說服不了被帶節奏的學生家長。」
「那怎麼辦?」媽媽和趙阿姨異口同聲。
「讓小荷參加競賽,拿到第一。」
「到時候別說附小,其他學校也會搶著要。」
「那就這麼決定了。」趙阿姨信心滿滿,「我回去把小荷的病例和檢測結果發給我師兄。」
「我的師兄可是行業大佬,他確診小荷是天才,我看誰還敢造謠小荷是神經病!」
數學老師鏡片上亮光一閃,掏出包里磚頭厚的書,「這是競賽材料……」
我:......
總覺得被套路了,但我沒有證據。
夜深了,趙阿姨和數學老師都離開了。
媽媽給我熱了一杯牛奶。
我看著她忙裡忙外的身影,忍不住問道,「你不開心嗎?」
「嗯?」媽媽疑惑的抬頭。
「從數學老師讓我參加競賽開始,你就沒說話。」
「你是擔心我考不好,以後沒有書讀嗎?」
媽媽的表情從驚訝,漸漸轉為黯淡。
「媽媽只是在想,如果早一點發現,現在的一切是不是就不會發生。」
「你不會被欺負,不會被同學指著鼻子辱罵,不會被老師嫌棄。」
「我是不是,沒有照顧好你。」
11
醫生說,自閉症患者很難體會別人的情緒。
但在這一刻,我是如此清晰的感受到心臟酸脹到發疼,是什麼樣的一種感受。
媽媽就像是一顆海蚌。
用最柔軟的內裡面對我,用堅硬的外殼面對世界。
明明已經拼盡全力為我遮風擋雨,卻始終懼怕自己做的還不夠好。
可是——
「如果不是你,我早就是下水道里的一團爛肉。」
「就算僥倖得救,也只是作為小怪物,格格不入的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
「你當然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
媽媽的眼淚划過臉頰,她狼狽的轉過身去,「搞什麼啊,突然這麼煽情……」
我走過去,從背後抱住了她。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我已經長到了只比她矮半個頭。
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媽媽再沒有給自己添過一件新衣服。
洗的泛白的衣角映襯出的,是我嶄新的裙子。
簡陋的餐桌上,擺放的都是我喜歡的水果。
對我來說,媽媽是我的救贖。
但是遇到我,對她來說,真的是一件好事嗎?
「媽,你想過,給我找個爸爸嗎?」
「說什麼呢!」
「這麼多年,你真的沒有追求者或者相親對象嗎?」
「……看來我們小荷,也到年紀了啊。」
「啊?」
「少女思春。」
「.......」
12
第二天我開始投入數學的汪洋大海。
在沒有人打擾的環境里,我的超強專注力展現的淋漓盡致。
只要媽媽不喊我吃飯,我可以心無旁騖的坐在書桌前刷一整天的題。
但我心裡裝著事。
等媽媽走後,我偷偷跟去了醫院,摸到了趙阿姨辦公室。
看到我,趙阿姨很高興。
「怎麼瘦了?」
「別壓力那麼大,考不上也沒什麼。」
「我跟你說,我師兄近期專門要來一趟 C 市,他可牛了……」
我打斷她,單刀直入。
「趙阿姨,我媽那麼喜歡小孩,怎麼不自己生一個?」
趙阿姨明顯愣住了。
「是因為我耽誤了她嗎?」
我是被趙阿姨轟出辦公室的。
好多年沒有這個待遇,一時間竟還有些懷念(並不)。
回家的路上,趙阿姨的大臉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
「小崽子,裝什么小可憐。」
「兒童心理學阿姨我也是輔修過的!」
「想吃瓜是吧,長大了開始對你媽指手畫腳了是吧,回家問你媽去!」
會議結束,一陣惡寒。
我就知道,在這群大人裡面,趙阿姨才是最不好糊弄的。
但一時實在也找不到人詢問。
罷了罷了,先考試吧。
畢竟,成績在手,天下我有。
是不是能從失學兒童變成各個學校爭相搶著要的香餑餑,也就在此一舉了。
13
四月,初賽。
我毫無懸念拿了第一。
成績出來那天,媽媽接到了蔣老師的電話。
「季荷的退學材料還需要本人到場簽字……」
媽媽面無表情的掛了電話,把這些紛擾都擋在了我的書房外。
六月,複賽。
比賽地點在 A 市。
數學老師專門請了假,陪著我去參賽。
路過 A 大,我看到有小孩從裡面走出來。
數學老師告訴我,「這是 A 大少年班的孩子。」
他雙眼放光,「少年班裡的,都是天才。」
「小荷,你以後一定會成為他們的一員。」
我掃過他們,最後視線停留在媽媽臉上。
媽媽看著 A 大的牌匾,眼神在發光。
「A 大,很好嗎?」
「當然,這裡是全國最頂尖的學府。」
我收回視線,「哦。」
很快考完,媽媽難得沒有省錢,請數學老師和我吃了一頓大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