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媽媽的情夫。
男人衣著講究,看得出來,是某個有錢的老闆。
他在男人的無名指上,看到了一枚戒指。
是個有家庭的男人。
對方眉頭一蹙,回頭不知道對屋裡說了什麼,聞辭的媽媽就從裡面搖搖晃晃地走出來。
衣衫凌亂。
風姿搖曳。
「蘇總,這是我兒子,耳朵不好,聽不見的。」
這是聞辭第一次撞擊母親偷情。
那天之後,母親和他攤牌了。
「蘇成峰是最有可能娶我的,你別壞我好事。」
他的父親是個混蛋,此刻又生死不明,聞辭不反對母親另找。
可是——
【媽,別當小三。】
【別破壞別人的家庭。】
回應他的,是一記響亮的耳光。
母親的表情刻薄又譏諷:「你真是你爸的好兒子,就盼著我一輩子當雞養你是不是?你個吸血鬼,蝗蟲!」
那時候,聞辭已經找了四五個兼職,通過幫一些公司修改產品設計稿,收入還算可觀。
他打算高中畢業,就外出打工,早早把這個擔子扛在肩膀上。
可是沒等到第二年春,她媽就帶著他,住進了男人的房子裡。
2
那是一個比較高檔的小區。
從破敗的筒子樓,到保安鞠躬問好的高檔小區業主,他媽全然迷失在物慾里。
有時候,甚至會對著他說:「你要是個女兒多好,你比我年輕,隨便賣一賣,就比我賺得多。」
那會兒,蘇成峰還沒離婚。
聞辭想過離開,可是被他媽拽住了。
一個聽障兒子,可以激發男人對於女人的疼惜和保護。
聞辭就是他媽攬金的利器。
聞辭轉到了更好的學校的尖子班,窗明几淨,同學友善。
老師大部分時間都讓他們刷題對答案。
聞辭的自學能力出眾,除了英語聽力拿不到分,其他成績加起來,在班級里名列前茅。
老師說,聞辭是個前途光明的孩子。
可是聞辭心裡始終高興不起來。
因為他聽說,蘇成峰家裡,還有個比他小一歲的女孩兒。
如果沒有他媽媽的介入,坐著這裡學習的,應該是她吧?
聞辭是在一個下午見到蘇青宜的。
盛夏,炎炎烈日被蒼翠的樹木篩成奪目耀眼的光斑。
體育課接近尾聲,聞辭坐在台階上,朋友懟了懟他的胳膊。
「哎,看,是蘇青宜。」
聞辭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女孩兒穿著運動衫,不怕曬地在烈日下奔跑。
白得像一束光。
青春期的女生,大多是活潑的,熱烈的,她們喜歡一切新鮮的事物,用盡各種辦法在校服上做改造,搞創新。
蘇青宜尤其是。
短裙不安分地卷高了幾公分。
頭髮散下來,漆黑的頭髮在風裡像順滑的綢緞。
她好像是一群人的「領袖」。
別人簇擁著,喊她「大小姐」。
聞辭後來才知道,蘇青宜是蘇成峰的女兒。
他心懷愧疚的人。
那天之後,聞辭常常一個人跑到蘇青宜的班級附近,安安靜靜地看著她。
她跟別人都不一樣。
又酷又拽。
不高興了一個「滾」字,別人就得灰頭土臉地滾。
他想過跟她道歉,可又沒什麼立場。
畢竟他不能說服他媽離開。
蘇青宜也會用一個「滾」字,來對待他。
3
大概是期末考試的前一周,蘇青宜突然消失了。
聞辭心裡一慌,貿然去找了她的班主任。
對方說:「哦,蘇青宜請假了,受了點傷。」
那晚,聞辭第一次失眠。
他控制不住去想,蘇青宜到底遇到了什麼,是不是她家裡出事了,是不是跟自己媽媽有關?
幾天後,他從朋友的嘴裡聽到了大概。
「蘇青宜她媽瘋了,請假帶她出去玩,結果在火車站等車的時候,把她推到鐵軌上去了。」
聞辭的臉色煞白,急得打手語。
【她受傷了?】
【重不重?】
【在哪個醫院?】
朋友擺手,「哎哎哎,我看不懂你在說什麼,別比劃了。幸好她被人救上來了,真可憐,自己爸出軌,自己親媽得了精神病,也不知道會不會遺傳。」
一整天,聞辭魂不守舍。
卷子一套都沒做完。
晚上,他跟他媽吵了起來。
【我可以養你,我們不需要那個男人的錢!】
「養我?」母親笑得譏諷,幾萬幾萬的包往他臉上砸,「一個高中輟學的殘疾人,你拿什麼養我?你不清楚你自己多廢物嗎?」
廢物兩個字,讓聞辭心如刀割。
他以為,天底下沒有不愛孩子的父母。
既然把他帶到這個世界上,再苦再窮,感情的紐帶斷不掉。
可是,父親不愛他。
母親也覺得他是個廢物。
那是聞辭第一次哭。
他覺得無數個日日夜夜,他侍奉在母親身邊,笨拙地煮飯做家務,都好可笑。
後來,他和母親的交流越來越少。
他成績出眾,有望考去京北最好的物理專業。
這些年男人花在他身上的錢,聞辭記了帳。
等將來賺了錢雙倍還給他,從此跟這個家斷絕關係。
可是就在高考前夕,聞辭的媽幹掉了原配,成功帶著他嫁進了蘇家。
「青宜比你小一歲,今年你就不要去高考了,明年跟青宜一起,她考哪裡,你就去哪裡。她媽媽不在身邊,作為哥哥,你就得照顧她。」
這句話是母親當著蘇成峰的面說的。
聞辭藏在校服下的手在發抖。
他不甘心。
他明明有光明的未來,卻要放棄,留在這個讓人絕望的地方。
他想拒絕,可是他看到了蘇青宜站在角落裡,冷著臉,面無表情的樣子。
聞辭的不甘一下子消失了。
那些光明的未來,源於蘇成峰的托舉。
他是踩著蘇青宜和她媽媽的骨頭,才爬上去的。
沒有蘇成峰,他什麼都不是。
他沒有資格逃離。
聞辭垂下了目光,點了點頭。
於是,在休學一年之後,他隨著蘇青宜考入了海大。
4
蘇青宜進了商學院。
聞辭也得進商學院。
再後來,他住進了蘇青宜的公寓,作為哥哥,開始照顧她的飲食起居。
蘇成峰說:「青宜的脾氣不好,你該打就打。」
同學也說:「聞辭你脾氣挺好啊,怎麼忍你妹妹的?」
所有人都覺得,蘇青宜是個混帳。
可是聞辭從來不覺得。
她是有小脾氣,生氣起來喜歡摔點東西,也喜歡嘲諷羞辱他。
可這不是什麼錯處。
畢竟沒人能對小三帶來的兒子心平氣和。
她這個性格很好,再怎麼樣,也不會被欺負。
偶爾聞辭能跟蘇青宜吵起來。
也許是輔導功課的時候,也許是因為別的什麼事爭執。
聞辭的手語打得飛快。
蘇青宜乾脆閉上眼,用無比欠揍的神情說:「看不到哦,也聽不到。」
每次聞辭都能被氣紅了眼睛,再也不想理她。
可是不到幾小時,他就又任勞任怨地給她做晚飯了。
也不知道兩個人的關係,是從什麼時候變了味。
也許是蘇青宜某天喝醉了,他給她拖鞋的時候,被她拿高跟鞋踩住手。
「哥,給我當狗好不好啊?」
他永遠忘不了蘇青宜說那句話的表情。
戲謔的、迷濛的,還有一點點的嬌憨。
聞辭的手抖了抖,心也跟著抖了抖。
好在蘇青宜忘性大。
第二天酒醒了,繼續我行我素。
可是自那天起,蘇青宜的形式作為越發沒有邊界感。
她會在吃飯的時候,堂而皇之地蹭他的腿。
也會把貼身衣服扔在他身上,讓他去洗。
聞辭分不清是羞辱,還是別的。
可是他很可恥地夢到了蘇青宜。
醒來後,聞辭陷入了崩潰。
事實證明,面對蘇青宜的撩撥,聞辭根本抵擋不了。
為了轉移注意力,他輔修了物理學的雙學位。
並打算等畢業,就考去外地,結束這段畸形的暗戀。
可是他忘記了,蘇青宜從來都不是善茬。
僅僅是被她撞見跟女生講話,聞辭就遭了殃。
她不光給他下藥,自己還當著他的面吃下去。
然後,把選擇的機會留給聞辭。
5
那應該算是聞辭最後悔的一個夜晚。
蘇青宜蜷縮在沙發里,眼睛像一汪幽深的潭水,蠱惑著他留下來,成為聽話的傀儡。
她說:「哥,我難受,幫幫我。」
還說:「哥,我錯了,我以後都不欺負你了。」
她不知道這兩句話對聞辭的衝擊力。
聞辭是個善良的人。
他共情力強,悲天憫人,同情弱者。
蘇青宜乖乖低頭認個錯,聞辭就什麼都不計較了。
他想留下來照顧她。
可是,那會兒的蘇青宜的的確確是個惡魔。
她用盡所有手段,鑿進他心底的柔軟里,掀開面紗,卻是原始的赤裸裸的慾望。
她只想跟聞辭發生關係。
聞辭看著蘇青宜挑釁的,得意的,舒暢地笑,很傷心。
原來她從來不是真心的,只是在玩弄他。
聞辭幫了她。
卻不容許她幫自己。
他躲在淋浴間,待了很久很久,平息之後,是深深地自我厭棄。
他想到了自己的母親,又想到了蘇青宜看向自己的目光,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以色事人。
水性楊花。
終有一天,他也成了和母親一樣的人。
照顧妹妹,都能照顧到床上去。
好噁心。
6
聞辭走得匆忙,只帶走了一些證件。
他不知道要去哪兒,不知道該求助誰,更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在哪裡。
初秋的凌晨很冷。
聞辭最困頓的幾年,打工賺來的生活費,全花在了蘇青宜身上。
以至於冷得發抖了,他才想起,自己忘了買厚衣服。
不過也是好事,混沌的思緒被冷空氣一凍,反而清醒了。
他不放心青宜,想回家看看。
在路上,接到了他媽的簡訊。
「你是不是碰你妹妹了?」
聞辭如墮冰窖。
下一句緊接著蹦出來:「她在醫院,你叔叔發了很大的火,趕緊過來!」
聞辭匆匆趕到,蘇成峰和他媽,一人給了他一巴掌。
聞辭不作辯解,把一切都認下了。
實際上,除了他,沒人關心青宜的病情。
只顧著想法把這件事壓下去,還有,讓他和蘇青宜徹底分開。
聞辭給蘇青宜交了費,認真記住了護士的叮囑,然後坐在床邊陪著她。
說真的,他不知道該怎麼面對蘇青宜。
他覺得,他好羞恥,好丟人。
也許是態度上有些疏離,他竟然意外看見了蘇青宜的另一面。
她眼睛腫腫的,第一次跟他打手語。
【哥,我錯了。】
【我去跟哥哥認錯。】
【你別理我。】
手語亂七八糟,語句也不通。
但聞辭大致能懂。
被她用依戀的、悲傷的目光望著,聞辭突然有些壓不住眼淚,他猛地轉身走出去。
怕晚一秒就心軟了,真的會不顧一切吻上去。
7
後來,蘇青宜被轉到了 VIP 病房。
禁止所有人的探視。
他被蘇成峰的秘書攔下。
聞辭跟對方激烈地解釋,情緒激動。
【她青黴素過敏,你跟醫生講過了嗎?】
【這幾天是她的生理期,止疼藥要提前備好。】
【她認床,要從家裡帶被褥枕頭,睡覺要蓋兩床被子,這樣她才有安全感。】
秘書一臉冷漠,「不好意思,我看不懂手語。」
「大小姐有專人照顧,不需要你操心,老闆吩咐過,要送你去留學。你還是專心準備你的留學材料吧。」
18 歲那年,聞辭拼盡全力想要逃離這裡。
21 歲這年,聞辭窮盡所能想留下來。
他抗爭、逃避,擺事實講道理,最終驚動了蘇成峰。
這個向來對他和顏悅色的男人,第一次露出真容。
用無比冷漠的神情告訴他:
「我不會讓我女兒嫁給一個一事無成的聾子。」
這句話說得相當不客氣。
聞辭無法反駁。
蘇成峰又說:「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出國並不是一件壞事。你喜歡學物理,那就去學。等將來功成名就,還可以跟青宜在一起的。記住,要做一個有用的人。我的女兒,不需要一個保姆。」
聞辭想了很久。
也許並沒有那麼久。
寒冷的深秋,足以讓衣衫單薄的他,明白富足和貧窮的差距。
聞辭答應了。
剛好,蘇成峰的企業資助了海大的交換生項目。
聞辭會跟其他幾名學生,一起送出去。
那會兒,他聯繫不上蘇青宜。
也沒想過聯繫。
因為程七勸過他,「女孩子的心思,一天一個樣,你是她遇見的第一個男性,對你有依戀也很正常。等你離開,她也許就去喜歡別人了。」
聞辭覺得她說得很對。
他沒有那麼好。
家境不好,出身不好。
沒有庇護她的能力。
因為先天缺陷,註定無法在商界嶄露頭角。
蘇家家大業大,未來她會結識更多的青年才俊。
在混出名堂之前,還是不要打擾她了。
走的那天,程七還在跟他打趣:「真不跟你妹妹道別?」
聞辭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說出了真心話。
【我不想她做我妹妹。】
【從來都不想。】
結果一扭頭,他就看見蘇青宜被人推倒在地。
泥水髒兮兮地濺了她一身。
頭髮亂糟糟的,穿著皺巴巴的病號服,手上拔了針,洇出了大塊的血跡。
聞辭瞬間跑過去,將她抱在懷裡。
他照顧了她三年,從來沒讓青宜這麼狼狽過。
他心疼,捨不得。
很想安慰她,帶她回到那個熟悉的房子裡。
蘇青宜躲在他懷裡,止不住地發抖,眼淚大串大串地往下掉。
「哥,不能走。」
「我不讓你走,你走了我怎麼辦?你不要我了嗎?」
他看到蘇成峰的秘書站在不遠處。
是來帶她回去的。
他明白了。
蘇青宜搞得這麼狼狽,全是因為他自己。
「哥,別離開我……」
「我以後都乖乖當你妹妹,好不好?」
「我知道錯了。」
「你不要走,以後換我來照顧你。」
「求求你原諒我……」
蘇青宜哭得很傷心。
聞辭耐心替她處理了傷口,把舊外套蓋在了她單薄的肩膀上。
其實他還想替她擦擦臉,梳一梳頭髮,像從前照顧她一樣。
可是他該走了。
聞辭摸了摸她的頭,心裡默默說:我會回來的。
如果那時候你還喜歡我的話。
8
出國的第二年,蘇家徹底斷了他的生活費。
在陌生的異國他鄉,身無分文對一個留學生來說,意義不言而喻。
高昂的學費、生活費,輕輕鬆鬆就能逼死一個人。
這一年的春節,聞辭正在便利店打工。
剛因為沒聽到客戶的投訴,被人一拳打在了耳朵上。
火辣感從耳郭一直蔓延到腦袋。
帶來持續的悶痛。
天氣已經很冷了。
玻璃上結著白霜。
聞辭看向灰濛濛的天空,明白自己的前途,就跟北歐上空不散的霧靄一樣,望不到終點。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手機亮了。
蘇青宜的消息,隔著上萬公里,照亮了他的臉龐。
「哥,新年快樂。」
聞辭眼睛一酸,一個字一個字打下,「新年快樂。」
他還想說點別的,比如:吃飯有沒有吃好,睡覺有沒有睡好,畢業後去了哪裡工作,家裡有沒有逼你做不喜歡的事。
所有的關心和挂念,被吹來的寒風凍結。
聞辭清醒過來。
他身處異國,舉目無親。
也許明天就會變成門外的流浪漢,凍死在某個不知道名字的地方。
多餘的關心,只會成為別人的累贅。
聞辭默了默,把手機揣進胸口,那裡重新變得暖烘烘起來。
9
聞辭的窘境持續到了夏季。
原先的導師因為私人原因,離開了。
接手他的,是一位溫柔寬厚的女老師。
她慷慨地提出,可以資助聞辭直到畢業。
但是她希望,畢業後聞辭要留在這裡,進入她的團隊。
聞辭猶豫了。
對方問:「你有什麼顧慮嗎?」
聞辭認真地回答:【我的家人在中國,我想回去找她。】
他以為對方會撤回資助,結果這位慷慨的女士笑出聲來。
「好,那就這麼辦,這是你的選擇。對於你不能留在這裡,我表示遺憾。」
在這留學的四年里,聞辭做出了許多成果,收穫了榮譽,生活不再窘迫。
他去配了助聽器,學了口語。
異國他鄉,中文老師不好找,求學時頗費了一番功夫。
四年之後,聞辭接到了海大的校友邀請函。
他的母校想聘請他為客座教授。
郵件是上午十點送達的,僅僅過了十分鐘,海大就收到了聞辭的回覆。
他願意作為在職人員,終身在海大任教。
校長喜不自勝,就差把聞辭的海報貼在學校門口的校訓上。
這一年的夏天,聞辭回到了故鄉。
他以為,回來的這天,他會立刻去見青宜。
真正站在故鄉的土地上,聞辭反而不這麼想。
所謂的近鄉情怯,正是如此。
在聞辭的認知里,應該先弄清楚青宜的態度。
她是不是有了自己的生活,是否有了新的異性朋友,是否……還喜歡自己。
可惜,蘇青宜沒有給他猶豫的時間。
她很快就發來了簡訊。
一句簡短的詢問,卻讓聞辭心跳加速,緊張不能自已。
「你回來了?」
「嗯。」
「我剛好來海大辦事,一起吃個飯吧?」
聞辭抬眸,看著鏡子裡的自己。
沒來得及收拾。
早上忙著講課,忘記扎領帶了。
他躑躅片刻,回覆:「不方便。」
發完,又覺得不妥。
他不是在拒絕她。
於是緊趕慢趕補上句:「今天中午同事給我辦接風宴,晚上好不好?」
「好,我來訂餐廳。」
如果說,那個下午,蘇青宜是坐立難安的。
聞辭可是說是魂不守舍。
講課的過程,完全憑藉著他多年學術研究的本能。
指尖是冷的。
掌心出了汗。
心跳頻繁漏拍,像一腳踩空樓梯似的。
好容易熬到了下課,聞辭垂下眼睛打字。
「在哪?我下課了。」
他走出教室,站在走廊的盡頭,看著窗外綻放的海棠花,唇角微動。
像當年剛開始練習說話一樣。
如果仔細看,會發現,他說的是「青宜。」
聞辭第一次口語練習,說的兩個字就是「青宜」。
然後,他的餘光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個無數次出現在夢裡的小姑娘,穿著一身幹練的職業裝,站在不遠處。
長高了。
模樣沒變。
不說話的時候,還是拽拽的,一副不好惹的模樣。
眼睛卻是亮晶晶的。
靈動會說話。
聞辭開口,喚出了練習上萬次的名字:「青宜。」
然後,他也聽到了回應。
「哥……」
這是第一次聽到妹妹的聲音。
清亮悅耳。
很好聽。
聞辭很想摸摸她的頭,可是卻被躲開了。
她的笑容里,透著一絲疏冷。
聞辭的心慢慢沉下去,收回了手。
情況,也許並沒有那麼樂觀。
10
至於車上他和蘇青宜聊了什麼,聞辭已經記不住了。
反正聊著聊著,兩個人的氣氛又變得緊張起來。
起因是蘇青宜的秘書打來的電話。
此時他才知道,蘇青宜有嚴重的失眠症。
聞辭是個脾氣平和,極盡溫柔的人。
可這次,他忍不住生氣。
尤其是對上蘇青宜逃避的視線,他的怒火更是壓不住。
蘇家照顧她的人,難道還比不過一個聾子?
許是被他的嚴肅刺激到了,蘇青宜終於露出了當年的野性。
她混不吝地問:
「怎麼了哥?一個小病而已,至於嗎?」
不至於嗎?
都吃上處方藥了,怎麼不至於?
「處方單在哪?」
「丟了。」
「去的哪家醫院,醫生是誰?」
聞辭真的不想一回來就跟蘇青宜吵。
他儘量克制著語氣。
蘇青宜卻顯得有些煩躁。
「你在關心我嗎?」
聞辭的嘴張了張,差點就脫口而出:我在意你在意得要死。
可是理智制止了這股衝動。
他還沒摸清蘇青宜的情況,以她現在反感他的態度,容易弄巧成拙。
於是,聞辭選了個最模稜兩可的回答。
「我不能關心你嗎?」
很難去描述蘇青宜當時的表情。
聞辭只覺得,疏離感消失了,這句話就像一顆子彈,打破了蘇青宜的面具。
她還是那個她。
渾身是刺,不高興就用話扎你,拿你當狗訓。
蘇青宜把手機甩進了聞辭的懷裡,譏諷地說:
「那你跟我秘書說吧,讓她別逼逼了。密碼是你的生日。」
他的生日。
聞辭懸著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兒。
他是個成年男人了。
有些暗示,不,明示?調戲?羞辱?
他應該聽得懂。
他故作鎮定地下車,給蘇青宜的秘書和主治醫師打了電話。
雖然中間隔了四年,但在照顧蘇青宜這件事上,他得心應手。
此時他才知道,蘇青宜患有嚴重的失眠症和偏執症。
原因不詳。
聞辭幾度想要給蘇成峰打電話過去質問。
他想知道在他離開的這些年,蘇青宜到底經歷了什麼。
為什麼好好的一個人,會變成這樣。
可是他沒摁下去,一個更讓人難受的念頭浮現出來。
有沒有可能,他就是那個原因?
如果真的是因為他……
那就說明,青宜一直在喜歡他。
本該高興的。
可是聞辭笑不出來。
如果知道自己會讓青宜變成這個樣子,他寧願蘇青宜從來不喜歡他。
11
蘇青宜在車裡睡著了。
她似乎很少睡覺,如今睡著了,什麼動靜都吵不醒。
聞辭發動了汽車,更改了目的地。
回到了他們當初的公寓。
聞辭沒有告訴她,他住回了那間公寓,按照當年的樣子,收拾得一塵不染。
和她待在一起的時間,總是過得飛快。
蘇青宜醒了,看見外面熟悉的場景,表情有些茫然。
聞辭第一次態度堅決地要求蘇青宜跟他回家。
蘇青宜也答應了。
他太想給她做一頓飯。
盯著她吃飯、睡覺、好好生活。
那些做飯的食譜,聞辭信手拈來。
蘇青宜吃飯習慣喝湯,不喜辣,不喜油膩。
甜一點最好。
聞辭把飯菜端上桌前,看著倒映在玻璃窗里的人影,唇緊緊抿著。
然後……
他做了這輩子自認為最不要臉的事情——
解開了兩顆扣子。
他在勾引蘇青宜。
以這樣卑鄙的手段,試探蘇青宜的心意。
倘若她沒有那個意思,聞辭不敢想,以後會有何顏面,以哥哥的身份面對她。
荷爾蒙真是個可怕的東西。
他理智了很多年,突然被這個東西支配了大腦。
像個求偶的野獸。
「你有男朋友了嗎?」
「你啊,喝個湯都能弄撒。」
聞辭控制不住自己的行為。
他只想不斷地靠近她。
不滿足於普通的兄妹關係。
像四年前那個夜晚一樣,與她親密無間。
蘇青宜砰得扔掉了碗。
像躲避瘟神一樣,後退兩三步,
聞辭渾身都僵住了。
她……在害怕他?
蘇青宜走後,聞辭給她的醫生打去了電話。
他們聊了很久。
「蘇小姐的失眠症和偏執症的確是四年前出現的。如果按照您所說,她的病,大機率和您有關。」
「我該怎麼做?」
「她想得到你,你就去找她。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自然就沒病了。」
12
按照聞辭的性格,他是不會沒臉沒皮到繼續去騷擾蘇青宜。
當他在會議室里提及自己是蘇青宜的家屬,並主動要求和她見面時,聞辭真覺得自己瘋了。
待會兒蘇青宜如果當面給他一耳光,聞辭也不覺得她過分。
果然,蘇青宜來的時候,發了很大的脾氣。
聞辭耐心聽完,只覺得她臉色不好。
多年的經驗告訴她,蘇青宜發燒了。
他們去了停車場。
沒兩句,蘇青宜就開始發難。
她發脾氣總是這樣,專挑扎人肺管子的話說。
聞辭從不會跟她生氣,直到她罵自己是陰溝里的老鼠。
聞辭一口氣沒上來,差點被蘇青宜那張嘴氣死。
「沒人討厭你。」
聞辭嚴肅糾正。
誰知道一下子點燃了蘇青宜這個炸藥包。
她紅著眼眶,委屈巴巴地喊:
「不討厭我你走什麼?」
「你還說你不討厭我?明明是你先丟下我的!」
熟悉的感覺撲面而來。
蘇青宜一直沒變。
她還是那個受了委屈,就朝他發脾氣的小女孩兒。
果然,她在意的點,是自己丟下她離開。
聞辭胸口悶悶地疼,夾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
剩下的說什麼都不重要了。
反正蘇青宜專撿惡毒的話說。
「哥哥算什麼東西啊?沒有哥哥,我不照樣活得挺好的?」
「見完你之後,我一點感覺都沒有了。」
頗有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感覺。
聞辭聽不見。
聞辭只想抱抱她。
蘇青宜發燒了。
他要帶她去醫院。
13
那天之後,蘇青宜和聞辭很自然地住到了一起。
畢竟照顧了許多年,加上兩個人之間悄然醞釀的情愫。
一切水到渠成。
至少在聞辭看來,一切都在向著好的地方發展。
先給蘇青宜一些時間,適應他回來的事實,然後告白。
聞辭是這麼打算的。
可是兩個人的相處,真的不同於四年前了。
蘇青宜長大了。
成熟了。
調情的手段更勝從前。
聞辭意識到他確實不能像從前那樣,事事親力親為。
那太過於……羞恥。
可蘇青宜偏偏不放過他。
逼著他親力親為。
經手了她所有的貼身衣物,穿過的,沒穿的。
聞辭有時候在想,他所做的這些,跟丈夫有什麼區別?
他們還沒確定關係,萬一蘇青宜不要他了,以後會有別的男人經手她的衣物嗎?
這個念頭讓聞辭輾轉反側。
他不想等了。
三天後,是蘇青宜的生日。
是個適合的告白時機。
聞辭進行了精心的策劃。
可是變故提前出現了。
他帶著蘇青宜去學校附近吃飯時,遇到了程七。
這些年,他不是不知道程七的心意,也明確表示過拒絕。
程七是個勇敢的人。
她說, 一段暗戀,應該以表白被拒而告終。
她捧著花,向他表白。
聞辭沒有接,「抱歉,我有喜歡的人了。」
程七有些尷尬,「雖然之前有過猜測, 親耳聽到還是有點難過。對了, 剛才你是跟你妹妹吃飯嗎?她好像過來找過你。」
聞辭心中警鈴大作。
他不知道蘇青宜聽去了多少, 但可以肯定, 等待他的, 絕對是相當棘手的事情。
聞辭回去的時候,看到桌上擺了兩瓶酒。
蘇青宜眼裡的刀子都掩飾不住了。
聞辭心裡無奈地嘆了口氣, 「你不是一直討厭喝酒?」
「今天想喝。」
「我今天開車來的。」
「沒關係,我叫代駕。還有其他問題嗎?」
聞辭明白了。
這很符合蘇青宜的作風。
作威作福的時候,連蹩腳的藉口都懶得找。
哪怕是「囚禁」,都得聞辭受累,自己把藥兌勻了喝下去。
聞辭無奈地笑,「那等我跟領導請個假,我酒量不好, 明天大機率上不了班了。」
明天上不了。
以後也上不了。
穩妥起見,把年假請了吧。
他交接好了工作,一抬頭,對上蘇青宜陰冷的視線。
對方面無表情地命令:
「哥, 喝了它。」
不愧是我的傑作。
「(無」兩個人飛快的領了證,然後……繼續之前的生活。
雖然聞辭有時回憶起自己的放縱, 還是感到羞恥。
只要蘇青宜開心, 他完全沒有異議。
14
許多年後,同事們聊起自己是怎麼和妻子求婚的, 聞教授都沉默不語。
眾人只知道, 他的妻子是蘇氏集團的當家人。
聞教授不談,是因為要低調, 給其他人留顏面。
殊不知,真實原因,是聞教授無話可談。
他喝口水的功夫,蘇青宜就把婚給求了。
不, 也不能算求婚。
就是在折騰了他兩天兩夜後,隨口問了一句。
語氣隨意地向打發要飯的,「要不要來塊饅頭?」
聞辭垂眼盯著教案,突然想起多年前, 蘇青宜戲謔地問他, 要不要給她當一輩子狗。
他突然覺得口乾舌燥, 十分羞恥。
他真的是被蘇青宜一句話, 釣到了民政局。
跟條小狗一樣。
以至於在後來無數個深夜, 聞辭都被蘇青宜逼迫著,說出各種羞恥的話。
她似乎在一步步挑戰聞辭的底線。
然後享受他妥協與忍讓。
聞辭不覺得難堪。
如果這樣能給足她安全感,聞辭願意去這樣做。
他好像生來就是懂得愛人的。
像一片汪洋大海, 海納百川。
蘇青宜就像海中一尾自由自在的魚。
無論游到何方,總能在聞辭這片大海里,獲得靈魂的歸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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