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漸州的眼神逐漸清晰凌厲起來,看的我渾身不自在。
「如果打心底里不想,就根本不會把他每次打你的證據拍下來存在DV里。」
確實,我是個防備心很重的人。
以至於只要DV不在我手上,就一定會拔出儲存卡貼身攜帶。
這就是陳耀把DV帶走卻沒發現這些照片和視頻證據的原因。
「不是不想,是我不敢。」
想起母親,恐怖的感覺又立刻席捲了我的感官。
我有些僵硬地開口。
「我媽被我爸打得受不了,跑過好多次,報過警,有人教她起訴。」
「後來呢?」
「後來……因為證據不足,他被放出來了。」
後果我沒有說,但悄然爬上背脊的涼意也讓裴漸州沒有再追問下去。
可這次裴漸州也報警了。
雖然有證據,可我還是無比懼怕判決結果中會有哪怕百分之一的不確定性。
「這次也一樣,我會被他打死的,他也會報復你……」
「不會的。」
我的手背被裴漸州的掌心覆上。
在微涼的初秋帶著一層薄薄的暖意。
「我會找律師,請最好的律師。」
裴漸州的手指緩緩收攏,安慰似的抓著我顫抖的指尖。
「月光,別怕。」
「我一定會讓你的人生從此自由。」
14
裴漸州沒有騙我,他和裴叔叔為我找來了最好的律師。
長期的家暴加上我的腿部殘疾,父親被判了六年。
從法律上斷絕了我們關係的同時還申請了保護令。
等他出獄後,保護令會禁止他靠近我生活工作的一切場所。
當地為我們申請了特殊基金,來維持我和陳耀的學費和基本生活。
裴漸州說,六年的時間足夠了。
等一畢業我們就離開安樂。
他會帶我去南城看攝影展。
「什麼是攝影展?」
「就是有名的攝影師拍攝的相片和視頻,以相框和電子螢幕的形式,擺滿整整一個大廳。」
我羨慕地想像著自己的作品擺滿了一個大廳的樣子。
裴漸州不以為然地撇撇嘴。
「沒準以後我也看上你的攝影展了,到時候你可別裝作不認識我。」
「我給你簽一百個名,拿去賣吧,別客氣。」
說罷,我發自內心地笑了起來。
放在以前,我絕對難以想像。
自己有一天也會交上這樣好的朋友。
會大大方方地開玩笑,露出這樣輕鬆的笑容。
我回到家,和陳耀重新收拾了屋子。
我們把父親的東西扔了出去,然後架起一把柴火。
躍動的火焰一點點把那些熟悉的物件悉數吞噬。
成為了我人生過往的灰燼和滾滾濃煙。
我又拿著紙錢,去到後丘一座小小的墳前。
墳沒有立碑,因為怕被父親知道。
我在墳前跪下來,磕了三個頭,灑上一杯酒。
給母親燒紙的時候,我沒有同她說話。
不知道從何說起,或許也是想著她已經都知道了。
紙錢的碎屑被風卷了起來,和青煙一起盈盈地飄上天空。
我想起了母親還在世的時候。
溫順地在廚房裡忙碌的樣子,猙獰地沖父親吼叫的樣子……
還有逃走那天被抓回來時絕望的樣子。
母親的臉孔在記憶里顯得總是模糊不已。
唯有淚痕和青紫的傷痕格外清晰。
15
「咚咚」的敲門聲把我吵醒。
從夢裡醒來的時候仍感覺臉上有絲絲涼意。
我用手抹了臉,然後翻身下床去開門。
裴漸州立在門前,懷裡抱著一個熟悉的黑色小包。
我驚喜地接過包打開:「DV機!你怎麼把它取回來的?」
裴漸州似乎也被我喜悅的情緒感染著。
「取證只拿走了儲存卡,說等正式結案會還給我。」
「DV這段時間一直被你弟帶著磕磕碰碰,鏡頭壞了,去換了新的。」
說罷,他一臉邀功的表情望著我。
我拿起DV左看看右看看,功能一切正常。
「裴漸州,你簡直比哆啦A夢還厲害!」
他半邊身子倚在門框邊,笑著看向我。
「新聞說今天晚上有仙女座流星雨,要不要去記錄一下?」
我略帶懷疑地看著手裡的DV:「它行嗎?」
裴漸州聞言含笑挑了挑眉。
「說是肉眼可見的,連智慧型手機都能直接拍,別說我新換的鏡頭了。」
「不過這個機身還有裂痕,安樂修不了。等拍完星星,我以後帶到南城去修一下。」
我們摩拳擦掌地等到了晚上。
當真正氣喘吁吁地在黑漆漆的山道上奮力地爬時,我有點後悔了。
風吹動樹影,一陣涼意便爬上我的背脊。
「裴漸州,你不覺得晚上的山陰森森的嗎……」
他打著手電筒走在我前面。
「你不是道士嗎,畫張符嚇嚇他們。」
「你別開玩笑了,真的有點瘮人。」
裴漸州的腳步頓了頓,把手往我跟前一伸。
我還沒反應過來,他便一把抓住我的手。
「我走你前面,要死也是我先死。」
在一片寂靜的黑暗裡,我的心臟忽然開始不可抑制地狂跳。
有什麼東西猶如破土而出的嫩芽。
繼而像藤蔓攀上枝條一樣貪婪地瘋長。
我緊緊抓著裴漸州的手,手心沁出一層細密的薄汗。
凌晨一點半,我們終於爬到山頂。
平日裡喧鬧嘈雜的小鎮在此刻萬籟俱寂,只有風拂葉擺的沙沙聲。
從山頂向下望去,鎮上只有零星的幾盞燈還亮著。
裴漸州把外套脫下來鋪在草地上。
我們疲倦而放鬆地躺下來。
不用抬眼就能看到遼闊無垠的穹頂。
我偷偷側著頭看了一眼裴漸州。
溫柔的月光在他的側臉上勾勒出一個淺藍色的輪廓。
淡淡地發散著光暈。
他的睫毛很長,伴隨著眨眼的節奏。
像小蝴蝶的翅膀一樣開合。
我摸過手邊的DV機,鬼使神差地將鏡頭對著他。
裴漸州注意到了我的動作,卻很是自然地沖鏡頭比了個拍照的手勢。
他清清嗓子拿出一副正兒八經的模樣解說道。
「今天是一個重要的日子,陳月光女士即將拍攝到她人生中的第一個大作,仙女座流星雨……」
視頻里裴漸州的模樣和十年前記憶里的樣子重合。
知道現在我才意識到。
十年的時光里,我從未忘記過裴漸州。
日復一日的描摹讓他在我的想像里越來越清晰,鮮活,深刻。
我關掉視頻,起身給自己倒了杯水。
恍然間又想起了那天晚上。
我們沒有等到流星雨。
卻被生生咬了十幾個蚊子包。
16
故事的後來,DV機里再沒有記載。
高考結束後的暑假,聽說裴漸州的媽媽生了很嚴重的病。
猶豫了很久,他決定回南城。
我沒有智慧型手機,他在臨走前把電話號碼寫給了我。
我強忍著失落送他去了車站,不敢抬頭看站在我身旁的裴漸州。
在上車之前,裴漸州忽然轉身抱了我一下。
擁抱很輕,禮貌又克制。
「等你來南城就去找我,我和你去看攝影展。」
我拚命眨眼,想把眼淚眨回去。
「好。」
我們都沒有說再見。
也都沒想到,那竟成了我們見過的最後一面。
17
十八歲那年,我第一次逃離了「家」。
全身上下行李只有一個包,狼狽不堪地來到了南城。
那天下了一場很大的雨,我和行李都被淋透了。
我急忙找到路邊的公共電話亭想要給裴漸州打電話。
可翻遍了全身也沒找到錢包。
寫著裴漸州電話號碼的那張紙就在錢包里。
我像瘋了一樣跪在電話亭里把行李全都打開翻找。
東西散落一地,可無論我怎麼找都找不到錢包。
我只好在電話亭里坐了一晚上,直到雨停。
為了在大學開學前能付得起房租和生活開銷,我找了份兼職。
開學之後,我住進了宿舍
可是仍然沒交到什麼朋友。
大學生活對我來說枯燥又忙碌。
日復一日規律的生活又讓我回到了那個十六歲以前的樣子。
獨來獨往,性格內向孤僻。
期間我還回過安樂兩次。
陳耀搖頭說裴漸州沒來過。
他們住的小院落也搬空了。
院子裡沒了裴志和侍弄的那些花草,又恢復成了先前破敗的景象。
我按部就班地半工半讀念完了大學。
找了份工作,供著我和陳耀的日常生活。
在職場第一次遇到性騷擾。
我害怕地躲在公司里的廁所里哭。
直到麻木,再到忍無可忍地辭職。
有那麼幾個瞬間會想如果我從沒生於這個世界該有多好。
後來我也遇見過很多男生,我總會下意識地把他們和裴漸州作比。
你看,他們有的比你好,有的不如你。
可都不是你。
後來的十年,我幾乎無時不刻地想念著裴漸州。
但似乎總有個聲音在心裡告誡著我不要越界。
裴漸州就像我人生里的一場大夢。
曾短暫地出現過,陪我度過了最難捱的三年。
再有所求,便是奢望。
18
我像行屍走肉般回到公司上班。
請了一天假,渾渾噩噩地在家把DV里的視頻都導出來看了一遍。
同事們看我臉色慘白,腳步虛浮,都關切地和我打招呼。
「你是不是來姨媽了呀?我有紅糖在工位上,我去給你拿。」
「陳月光,你生病了嗎?」
「辦公室這幾天空調確實開的有點低,我也要感冒了。」
聽到只有平時點頭之交的女同事們關切的話語。
我忍不住鼻子一酸,有點感動。
粉發女生正從列印室回來,懷裡抱著一大疊資料。
她一見了我之後便忍不住咋舌。
「你怎麼臉色這麼差,是不舒服嗎!要不要再請一天假休息一下……」
我搖搖頭,正準備拿著杯子去接點熱水。
猛然間,視線定格在了她掛在脖子上的工牌上。
20361,葉瀟瀟。
是同名同姓嗎?還是說寄件人就是她?
她曾說她認識裴漸州。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盯著這張有些熟悉但就是想不起來的臉。
「把DV寄給我的人,是你嗎……葉瀟瀟?」
粉發女生聞言,停下了整理文件的動作。
心中的猜想離驗證只差一步之遙。
我感到有些緊張,攥著手心走向她。
「你……是誰?」
「重新介紹一下吧,你好。」
她似是鄭重地整理了一下衣服,然後朝我伸出手。
「我是裴漸州的妹妹,葉瀟瀟。」
19
我和葉瀟瀟站在公司的天台上。
她的手肘隨意地搭在欄杆上,像是在欣賞天台的風景。
氣氛一時之間變得有些尷尬。
我忍不住先開口打破了沉默。
「為什麼你姓葉……」
葉瀟瀟像是早就猜到了我會好奇這個問題。
「我隨母姓。」
我躊躇半晌,又道。
「裴漸州,這幾年過得好嗎?」
葉瀟瀟有些猶豫,但還是把嘴邊的話說了出口。
「他……犧牲了。」
犧牲。
腦海里瞬時一片空白,不能轉動也不會思考。
我怔怔地扶著欄杆,扭頭看向葉瀟瀟。
「犧牲?為什麼?」
不知道我的臉上此刻是怎樣難看的表情,才會讓葉瀟瀟紅了眼圈。
從葉瀟瀟的口中我才得知裴志和的職業。
不是普通的警察,而是緝毒警。
當年的裴志和在破獲了一起東南亞邊境聯合販毒案後,被毒販殘留的餘黨拍了照片。
雖然任務完成,但仍有罪犯在潛逃。
上級憂心他的安危,於是順水推舟地幫裴志和辦理了退休手續。
退休後的裴志和仍然不敢放鬆警惕。
為了保證家人的安全,他和妻子在協商過後離了婚。
裴志和帶著裴漸州到小鎮上平息風聲。
三年後,當年案子潛逃的毒販落網,裴志和才得以和家人團聚。
回到南城的裴漸州遲遲等不到我的電話。
他回安樂找過陳耀很多次。
不知道是不是對於我向父親舉報他離家出走的怨恨。
陳耀告訴裴漸州,我在大學過得很好,找了男朋友。
希望他以後不要再打擾我。
後來,裴漸州出任務受了傷,忽然也意識到一件事。
我不在他身邊,如果能過得更好,倒也不錯。
他每次出任務前都會寫遺書。
一共六張,葉瀟瀟悉數疊好放在了盒子裡交給我。
他能在安樂的那方小天地里成為我的神明。
但裴漸州不是無所不能的神。
面對生死,他也會感到焦慮和害怕。
也會在許多個瞬間有了退縮和後悔的情緒。
這是我所不認識的裴漸州。
20
裴漸州,展信安。
我知道這封信寄不出去,可思來想去,還是決定要寫。
信的開頭我想先告訴你我一切都很好,望你能放心。
我已經找到了新工作,也開始了新生活。
同事們都很好,我還交到朋友了。
你認識的,葉瀟瀟。
你記不記得,我曾經跟你說過。
原生家庭是一個人一輩子都難以脫身的桎梏。
儘管我已經離開了安樂,離開了父親和陳耀。
現在的我已經有了獨立的經濟能力。
可在買蛋糕的時候還是會下意識的看向臨期處理的櫃檯。
那些華麗漂亮的蛋糕對我而言是展示櫃里的展品。
視線掠過時,我總會感嘆一聲。
但從來不會買下它。
但你不一樣,裴漸州。
你肯定會用賤兮兮的語氣同我說。
餓死誰也不能虧待了自己。
你花了三年教我的東西,我花了十年才學會。
我也終於懂得了自己在吞下安眠藥之前的猶豫來源於何處。
不是對死亡的畏懼,而是對自己的悲哀。
你是這個世界上,第一個教會我「愛」的人。
可你沒有讓我去學怎麼愛這個世界。
而是告訴我怎麼和面對人生苦難時懦弱的自己相處。
可惜我做的還不太好。
我還是控制不住情緒,也還是會經常想起你。
尤其是在看到某首歌底下的樂評時。
有人這樣形容別離,我覺得和我們的故事再適合不過。
「你的離去不是一場轉瞬即逝的暴雨。」
「而是一段後知後覺的漫長的潮濕。」
在得知你去世消息的那天,我沒有哭。
原來痛覺也像雨季的潮濕,像一把鈍刃的刀,讓人後知後覺地疼。
裴漸州,我不喜歡下雨,你知道的。
所以你會一次又一次地在無數個雨天為我撐起一把傘。
然後在離別之際,把這把傘送給我。
我從不信往生論。
可我第一次無比希望有下輩子,下下輩子。
寫到這裡,夜已深了,我有些戀戀不捨地停筆。
裴漸州,你抬頭看。
外面好像下雨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