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她終於確認。
她手裡是一本寫了一晚上的筆記,熬著廁所的燈,一點一點寫的。
她問我:「奚嘉良?你怎麼……在這?」
「嗯,你最近好嗎?」
她眼睛一下移開了:「挺好的……還行。」
又撒謊!
我看著她,她的臉怎麼又小了,眼睛更大了,頭髮倒是長了一些。
蓋住一部分脖子上的疤痕。
她也看著我。
看了我幾秒,她一直在想,想了很久,她好像回過神,伸手在衣服裡面掏。
掏啊掏啊掏出幾張零碎的錢。
「對了,我記起了,我還差點五十……那傘我都記得呢。」
我下了一步台階,她上了一步,我伸出手去。
她也伸出手來,眼睛一直看著那錢,十塊五塊一塊舊的整齊的錢。
那隻細細的一抓就斷的手。
我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她瞪大了眼睛。
這時上課的鈴聲尖銳響了起來。
她忽然好像明白了什麼,她看到了我濕透衣襟上殘留的血,她轉頭看了一眼方才混混們道歉的地方。
她張了張嘴。
我直接帶著她往外走。
我走到了教室,開始拉出她的書包,給她一本一本裝書。
貝姜一直站在那。
一直到我將她那個被糟蹋的書桌一腳踹在地上後,她眼睛一下就紅了。
一路上,碰到過她的同學,老師,校長。
他們只是看著我們。
「為什麼?」
「追債。」
前面就是校門,只差一步就可以出去。
她回頭看教室:「可是——」
「換個學校吧。」
貝姜眼淚一下就流下來了。
15
車到的時候,司機一直給我使眼色,提醒我好好說話。
我爸臉色鐵青。
先看了一眼我,又看了一眼貝姜。
我提醒他:「年級十。年級三。」
我爸冷著臉深吸了口氣,將手上的平板遞給我:「我剛剛問了下,這幾個學校,都還不錯——」
回去的路上,我爸在車上給我發微信,問我是不是喜歡人家。
我一口否決,怎麼可能?
我爸在副駕冷哼了一聲。
過了一會,又給我發狗照片。
「不是幹嘛養人家的狗?」
他甚至還找到了貝姜之前和隕石牧羊狗的合照,草地上一人一狗,笑得一樣青春可愛,陽光倒影在她臉上,那是完完全全她曾經描述的被愛模樣。
在盡調方面,我爸向來細緻。
我知道他在看我,但那一瞬,我竟無法移開目光,好一會,我回:「我要說是個巧合你信不?」
我爸又冷哼了一聲。
貝姜有些侷促,看了我一眼。
我立刻說:「貝姜你也別多想,更別自作多情啊,我幫你,純粹就是幫我爸,我爸公司今年的公益活動任務還沒完成,他著急上火呢——」
我爸這回不哼了,在後視鏡眯著眼睛看了我三秒,給我回了一個字。
「慫。」
什麼慫?老傢伙的心早硬了,理解不了年輕人的古道熱腸。
看到美女就想得多。我幫她,純粹就是跟撿小貝殼一樣,可憐她。
是的,就是這樣。
16
貝姜起初還擔心她媽會找她,會擔心。
但一次也沒有。
從一開始每周打電話回原學校問,到後來兩周一月一次。
她很久沒見過她媽。
寒假時,為了掙生活費,她去酒店端盤子,結果她姐在酒店過成人禮。
她那天回來很早,還早早做了晚飯。
留了紙條說有點累想早點睡。
我一看紙條就知道她撒謊!
後來晚上大堂經理給我爸打電話,我聽了兩句直接去了一趟監控室,看完了監控。
畫面中,低頭要離開的她被穿禮服長裙的曾彩雲叫住。
她媽端著酒杯走過去第一句話就是罵她。
「你在這做服務員?裝模作樣給誰看?你是不是非要讓你姐姐在所有人面前出醜你才滿意?!」
「你說話啊,裝可憐給誰看,我是短了你吃還是短了你喝?你要這來打我臉?」
我忘不了她看著她媽的悲傷眼神。
大堂經理急急進來,她還能說出道歉。
「經理,對不起,我給你惹麻煩了。」
她媽卻惱了,一巴掌扇在她臉上。
「沒臉的東西,給外人你就道歉,給家裡人就死倔?你害死你爸你道歉了嗎?你弄哭你姐你道歉了嗎?你還說你姐氣你爸,滾滾滾!」
她大聲跟其他親戚宣揚貝姜考試不及格偷拿家裡錢還氣死她爸的好事。
「根子裡就爛的!給錢三天就花光!自己親姐姐容不下,還告狀說姐姐的壞話……成績那麼差,又不孝順,以後還能指望上你?!」
她姐好會裝樣:「好了媽媽,妹妹還小,就是想要錢鬧脾氣。你可彆氣壞了自己。」
她媽更生氣。
「好啊,我倒是看你到底有多少硬脾氣,想要錢是吧,既然自己能,那就別找我拿錢!」
她忘了,上回貝姜找她拿生活費已經是兩個月前了。
她忘了,她這個小女兒也不到十八歲,還是個學生,就算是貓一樣大小的胃口,每天也是要吃東西的。
她更忘了,我把曾彩雲那些錄音寄給她時叮囑她好好看的大女兒那副嘴臉。
偏聽則暗,偏愛則愚。
音樂聲起,酒店的成人禮按照吉時很快繼續。
貝姜走出酒店的時候,五層的生日蛋糕推出來。
上面用巧克力寫上了祝福貝云云生日快樂。
這是她媽給她姐的新名字,她姐想要爸爸,她媽就給她爸爸,將她收攏在自己羽翼下,給她姓,給她家。
她媽說一碗水端平,結果那一碗水都給了那綠茶霸凌玩意兒。
16
我回到家裡時太陽穴還在突突跳。
餐桌的盤子蓋著。
我想了想,到處看,倒了滿滿兩大杯熱水上去。
她房間門沒鎖。
我敲了敲門,等了一會,打開,進去。
窗簾沒拉,月光逆流而上,輝光如洗。
被褥鼓起一個頭,微微顫抖。
我將水放在桌上。
「明明以前她……」她在被褥裡面說。
「感情會變的。」外面起風了吹得樹枝亂響,我本來想要罵人的聲調不自覺弱了,「以前喜歡的,現在會不喜歡,以前不喜歡的……可能現在又喜歡。人,都是會變的。」
說得些什麼話啊,我忽然跟見鬼似的耳朵發熱。
貝姜說:「可有些感情不會變的。奚嘉良,你說是不是?」
一聽到名字,我的臉忽然也開始發熱了。
「……是吧,有些或許不變。」
她掀開了被子,抬起頭,滿臉的眼淚,抬頭看我。
「奚嘉良,可為什麼,輪到我就變了呢。」
17
她亮著的手機上的朋友圈,上面是她那個綠茶姐的照片,配文肉麻無比:我最心愛的女兒。
而這些稱呼,在原本,是屬於貝姜的。
當初是她媽說,貝姜享了福,這些年,生活費,住宿費,學費,這些帳算下來,去掉零頭也比她姐多幾十萬。
一碗水得端平。
送她去鄉下,就是要她學會感恩,學會憶苦思甜,什麼時候不頂嘴她姐,容得下她姐,就什麼時候讓她回去。
「可是,你知道曾彩雲是什麼樣的嗎?」
貝姜說。
她姐總是看起來可憐,但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都像是在玻璃上刮指甲。
她總被她姐惹怒,吵架,罵人,讓她姐滾,然後最後被她媽一巴掌扇在地上。
她姐在她飯里加避孕藥。
在她的書包塞保險套。
在半夜十一點打電話給她的各個科任老師說雖然她談戀愛看顏色小說但是拜託老師不要對她有偏見,她還是個好學生。
初三暑假那次,她姐燒水煮泡麵。
端過去時,「不小心」滾水潑到了坐著的貝姜身上,順著我下巴流淌到脖子。
貝姜慘叫中,她姐哭得更大聲,捂住燙紅的手,流淚跟她媽說:「媽媽,今天是你生日,我只想給你煮麵……妹妹生氣是應該的,你不要怪妹妹。」
貝姜忍無可忍尖叫想去打她。
可是她媽抓著她脖子將她拖了出去。
她下巴下頜留下了永遠的疤痕,同時失去了居住在家的權利。
她媽說,什麼時候考上大學,什麼時候再回家。
貝姜側頭靠向枕頭,眼淚打濕了枕頭,她第一次這樣哭,無聲無息一邊說,一邊掉眼淚。
她最後問我:「我媽不信我,說我是嫉妒,是看不起她女兒,看不起她……」
「我信。」
我說。
過了一會,貝姜說:「謝謝。」
「我會考上大學的。我們都會考上一個很好的大學。」
我將晾好的溫水給她:「會的。」
18
貝姜再也沒有回家。
她有一個本子,本子上寫滿了開支,每一筆她都記著,連小貝殼的開支她都記了。
在我堅持下,一人一半。
我經常看那個本子,有時候還提醒她:「還有一瓶可樂,路上我買的,我就喝了一口,剩下你喝了,三塊啊,別落了。」
「好好好。」
她也不再兼職,而是用盡全力讀書。
高二寒假,在我建議下,她做了整容修復,去掉了臉上的疤痕。
纏了一個多月的紗布取下來。
她的頭髮就和她成績一樣快速變化。
高三時候,她長發到了腰。
我爸留意我倆兩個月後,相信了我的革命友誼,對貝姜再度開始熱情過頭。
「你們是同學,得多相互幫助啊。貝姜啊,你做姐姐的,嘉良有不對的,就罵,不聽就打,使勁打,他皮厚。」
越說越離譜。
「爸,她就比我大二十多天,什麼姐。」
「那也是比你大。」
「可我早產啊,嚴格說來,從懷孕日期看,我是哥哥,她得叫我哥。」
我爸不知道想到了什麼,轉頭看了一眼我媽的照片,老臉微紫:「閉嘴吧你!!」
19
高考那天,我們在一個考場。
最後一科出來時,我往外走。
路上碰到兩個同班同學,他們問我最後一題答案,聽見後都叫起來。
「嘉良都說這個,肯定錯了。艹,早知道我不該改的。」
校門口嬉嬉鬧鬧,到處都鬧哄哄,有人說某中校花也在這考試,哥們非擠過去看熱鬧。
「今天考完了,估計要現場表白了。不知道便宜哪個牲口。」
我走過去,正好看見貝姜回過頭來。
哥們微愣:「……仿佛有點似曾相識。」
貝姜朝著我們走過來。
哥們深吸了一口氣,胸圍大了一圈;「朝我,朝我走過來了。我靠,我就知道今天洗頭是對的。我說什麼,等下我說什麼啊——要不要先自我介紹。」
貝姜站到了他面前:「你好,徐林。」
哥們開始結巴:「啊……那個……那個——我」
我笑:「考得怎麼樣?」
貝姜笑:「還行。晚上想吃什麼慶祝,我來做。」
哥們終於說完了剩下的話:「我——靠。」
20
出成績時,貝姜看了很久。
她的分數屏蔽了。這是全省前五十名才會有的情況。
我爸夸完她,難得也誇我。
「還好沒給你媽丟人。這成績,還行。」
問我們矚意學校時,我下意識看了一眼貝姜。
我爸私下問我準備慫到什麼時候。
我把那個本子給他看。
「現在我說了,和趁人之危有什麼區別。而且,做生意一碼歸一碼,到時候這些錢不就成了死帳,那可不行。」我義正詞嚴,「你說我說的對不對,爸?」
我爸說:「對你爹。」
我低頭問搖頭擺尾的小貝殼。
「小貝殼,你說我說的對不對。」
小貝殼抬腳在我腳上尿了一泡,跑了。
21
而在這時,消失很久的貝姜媽忽然想起了這個女兒,要她回去一趟,說畢竟是一家人,想她了。
貝姜看了那條消息很久,特別是那句想她了。
她眼圈兒微紅。
看了看我。
我說:「你自己決定。想去就見,又不會少塊肉。」
「興許,我媽知道了我沒有撒謊,知道那些事了,興許……我媽就是想我了。」她輕輕說,「你知道嗎?我小時候愛睡懶覺,有時候睡過頭了,我媽就給我老師請假,我吃東西挑嘴,不喜歡帶皮的,我媽就把饅頭皮啊玉米皮啊都給我去掉,她還有個菜譜,裡面都是我愛吃的……」
缺愛的孩子,總是心存幻想,被愛意曾包裹的心,總是渴望復舊如初。
她媽還問她想吃什麼,親自給她做。
她說,想要吃小時候吃過的油炸丸子。
22
新家的地址是個高檔社區,她媽租的,說是有利於她姐未來找對象。
我在小區樓下等她。
然後就看到了她姐回來。
近距離看曾彩雲,五官全在彩妝下,算計都在臉上,經過我時,她本來沒啥表情,正好我車鑰匙掉在地上,她伸手幫我撿起,臉上就帶了笑模樣。
「你也是這個小區的嗎?之前沒見過。」
「有套房子,沒住。」
「我叫貝云云。你好。」她笑得溫柔。
加上微信後,我面無表情翻看著她的朋友圈,美食,旅遊,心靈雞湯和高知模樣。
而最新一條消息是。
「你最討厭的親戚忽然要來你家住著不走,怎麼辦?求支招。」
下面她一條一回。
「是啊,特有心機,搞壞自己的臉誣陷別人——特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