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顆心絞痛到屏息。
唐亦宸冷冷看著我。
對峙良久。
他的胸口一點點平息下去,扯出了三分笑來:
「皇后,你我十年夫妻。
「時至今日,朕不禁自問。
「自問當年的求娶,是不是個錯誤。」
剎那間,我呼吸一滯。
大腦空白,充耳的嗡鳴。
馨月陡然色變:「皇上,你過分了!」
唐亦宸轉身離去。
我的眼淚奪眶而出。
得病難受時,我怕旁人聽見擔心,只敢躲在被子裡啜泣。
然而此刻,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我看著馨月,嗚咽一聲:「他不會原諒我了。」
馨月抱著我,同我哭作一團。
寒風穿堂而過,吹滅九支燭火。
7
唐亦宸有七天沒來過了。
馨月拉著我的手:「要不我幫你把他喊來吧?」
我搖搖頭,將字畫收拾裝箱。
「既然下定決心疏遠,又何必拉扯?
「重要的事還有很多。走吧,帶你去個地方。」
京都西側,有個正在擴建的學堂。
「英豪堂。」馨月念了牌匾,發問道,「既是女子學堂,為何不叫巾幗堂?」
我笑道:「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英勇豪傑之輩即為英豪。為何女子不能稱英豪?」
馨月不禁點頭:「也對,誰說英豪就一定是男的,是我慣性思維了。」
走進堂中,女孩子們追逐笑鬧。
一看見我,驚喜地叫起來。
「皇后娘親來了!」
「娘親來了!」
她們將我圍成一圈,拍著手蹦蹦跳跳。
我把帶來的冬衣和小玩意一件一件分給她們,親親她們肉嘟嘟的臉蛋子。
怎麼親都親不夠。
馨月幫我分飴糖,笑著捏小胖妹的臉蛋:「她們都喊你娘親,她們自己的娘親不會吃醋嗎?」
我蹲下身給孩子扣扣子:「她們曾經是被棄養的孤兒。」
馨月呆住了:「為什麼?她們明明健康又漂亮?」
我道:「因為是女娃。」
窮人家貧,越貧越生。
嫌女娃沒用,光長一張嘴吃飯。
吃大了嫁掉,伺候別人的雙親,替別家傳宗接代。
每年被丟掉賣掉的女娃何其多。
不在臭水溝,就在百花樓。
馨月慍怒地咬牙切齒:「別說是現在了,哪怕在幾百年後的現代,男女還是不平權。」
「所以我想爭一爭。」我看著孩子們的笑靨,溫和道,「我想為她們爭取活著的權利,爭取讀書的權利,爭取科舉為官的權利。
「我想讓她們懂得,男人能做的事女人也能做,男人不能做的事女人也能做。
「身為一國之母,如果我不護著她們,還有誰能護著她們?」
我抱起最小的孩子,淺笑道:「她們曾經是棄嬰,但是現在,她們都是我的孩子。」
馨月蹲在地上,仰著頭看著我出神。
隔了一會兒,她眸光閃閃地笑起來:「我感覺剛剛,仿佛看見了傳說中心軟的神。」
我輕笑:「世間哪裡有神呢?有的只是互幫互助的人罷了。」
我把學堂的管事介紹給馨月。
「我的宏圖是將英豪堂開遍整個國土,目前僅僅完成了三分之一。餘下的事,就要拜託你了。」
馨月嘆了口氣:「我行嗎?我穿來的時候,還以為談談戀愛就能當皇后呢,結果現在要負擔的東西好重,我怕我能力不夠。」
綰心替我披上大氅,忍不住冷笑。
「皇后自然不是誰都能當的。當年娘娘為了辦學堂力排眾議,甚至動用自己的嫁妝,還是天天被那些文臣譏諷。
「說娘娘牝雞司晨,婦人之仁,不盡心伺候皇上,成天往宮外跑,有違婦德。還好有皇上和尚書大人維護著。
「娘娘做了十年皇后,年紀輕輕,頭髮都白了。你上來就要爭著搶著當皇后,也不想想自己配不配!」
馨月的脾氣向來直接,此刻卻也不發火,一聲不吭地受著。
我拉住綰心,搖搖頭:「綰心,你僭越了。快給馨貴人道歉。」
綰心紅著眼睛,小聲地說:「奴婢就是不想要別的皇后娘娘。奴婢……」
馨月拉住我:「她不需要道歉,她說得對。我確實不配,所以我害怕做得沒有你好。」
我反握她的手,看著她的眼睛:「我且問你,你可有心?」
馨月看了看外面的孩子們,目光從猶疑轉為堅定。
「我有心,我有心想幫她們。」
我笑著說:「只要有心,就一定能行。」
我和馨月陪孩子們玩到日落西山。
臨走的時候,我的目光最後一遍撫過每一張稚嫩的面孔。
曾經以為能親眼看著她們長大,如今卻是奢望了。
我嘆了口氣,壓抑住翻湧的淚意:「走吧。」
「皇后娘娘!」
一個瘦高的少女飛奔過來,猛地跪在我身前。
她的眼中蓄滿淚水,語氣鏗鏘:
「娘娘,我將來一定會中榜,一定會做官。我一定會做娘娘的犬馬,聽憑娘娘差遣,報答娘娘恩德!」
我的眼淚終於從眼眶滑落。
摸著她的發頂,微笑著搖頭:「我平日教導你們心懷鴻鵠之志,不是為了讓你們做誰的犬馬。為的是你們將來能做自己的主,撐起自己的天。
「若非轟轟烈烈,其實平凡一生也無妨。」
世人勞碌奔忙,有人求錢,有人求權。
然而最難求的,不過是平安喜樂。
我只希望我所在乎的人的餘生都能平安喜樂。
哪怕我不在身旁。
8
我難受的時候愈發多了。
一些瑣事,我都交給了馨月。
餘下時間,都躺在榻上。
唐亦宸沒來看過我。
偶爾忍不住想他,就攥著他的腰帶小聲地哭。
某夜翻來覆去睡不著。
我輕輕下床,繞過守夜的宮女。
經過偏殿時,恰巧聽見一聲重物落地的悶響。
一轉頭,就跟地上的唐亦宸對上了眼。
「皇上在這裡做什麼?」我微微瞠目。
唐亦宸抱著被褥,冷著臉:「睡覺。」
偏殿的檀木貴妃榻十分窄小,他定是翻身的時候滾了下來。
我不禁皺眉:「後宮的床榻那麼多,你幹嘛非要睡這裡?」
唐亦宸低頭整著被褥,不說話。
倒是康公公聞聲進來,「嗨喲」了一聲:「啟稟娘娘,太醫都說了您是風寒加重,靜心休養即可。可皇上就是不放心,想守著您,又怕惹您不快,就夜夜睡在榻上,這都已經睡了好幾天了。」
話音未落,唐亦宸打了一連串的噴嚏。
我的心頭瞬間冒火:「多大個人了還這麼不知好歹,凍出病來就開心了是嗎?以為自己還是十幾歲,百病不侵?唐亦宸,你做事之前能長點腦子嗎?」
唐亦宸把被褥往榻上一扔:「是,我做事沒腦子。我關心你還成錯了,我就不該關你,不該念著你,我就該去找別的女人開枝散葉!」
我冷聲道:「為了江山社稷,這本就是皇上的本分。」
唐亦宸氣得眉心狂跳,戟指我半天。
「薛婉君,薛婉君……」
他想罵我,但什麼也罵不出口,最後委屈地紅了眼眶。
「薛婉君,朕再也不來煩你了。」
他走了。
我癱坐在地上,眼淚往外涌。
頭痛欲裂。
馨月不知何時進來,用被子將我裹住。
我閃著淚花看著她,懇求她。
「等我死了,幫我照看他好嗎?
「他總是自詡健壯,其實常常不記得添衣,導致風寒感冒。
「有時他忙起來會顧不上吃飯,你得拉著他按點吃。
「政務讓他頭疼時,他面上總是不說。但是晚上睡覺的時候,眉頭總是皺得很緊,摸摸他的臉,他會睡得安穩些。
「還有啊……」
我一句一句地說,馨月很用力地擦眼淚。
「樁樁件件這麼多,我哪裡記得住!
「你自己的男人,你自己照顧就是!」
我也想呀。
我很想很想和他攜手到白頭。
交給別人,我也放心不下。
可是我又好痛啊。
我快堅持不住了。
9
唐亦宸以探病為由,把我的爹娘請進了宮。
這本是不合規矩的。
康公公悄悄告訴我,唐亦宸是想讓我的心情好些。
也想拜託爹娘勸和,教我別再同他置氣了。
我讓綰心細細地為我敷粉。
化上最顯氣色的唇妝。
遮住病容,漂漂亮亮地見爹娘。
母親特意做了我愛吃的茶餅和牛心炙。
還給我帶了親手縫製的紫貂困秋和狐皮披風。
「你爹知道你是最怕冷的,獵來狐皮就替你藏著。」
我當即戴上困秋,披上披風,轉了一圈:「好看嗎?」
母親笑著替我整理領口:「好看。」
父親板著臉,不接茬:「一國之母,怎麼還跟小女兒似的耍小脾氣?皇上是你的夫君,更是你的君!你當敬他愛他,怎可同他頂撞?」
母親悠悠地轉移話題,捧起桌上的琉璃佛塔道:「這佛塔的做工倒是精美絕倫。」